那座坐落在神都东北角的大将军府终于是有了些生气。
大将军萧和正驻守北境多年,膝下无子,只有一个独女,前些年更是早就已经被大皇子娶做正妃,因此也是早早离开这座大将军府,这些年,这座按理来说应该是门庭若市,可由于大将军常年不在神都,以至于这座大将军府邸,只有一个老管事和不多的下人。
如今随着大将军即将解甲归田,返回神都之后,朝中大臣也是纷纷上门拜访,老管事曾一天之内收到多达数十份拜帖,都是想要在大将军离开神都返回家乡之前见一见这位大将军的,甚至每天老管事开门,就能看到一堆等在大将军府门外的各家管事,只是这些拜帖有一份算一份,全部都被收回了大将军的书房,这个时日无多的老将军也都没有提起兴致去看其中的哪怕一份。
这也就是说,这些日子尚且还没有一个人能走进这座大将军府邸之中。
今日的天气不错,春日的暖阳照到庭院里,那棵平日里看着已经没多少年活头的老槐树今天都有了些生机,老管事搬来一把躺椅,放在院子里,而后又将一个小方桌摆在旁边,两壶宫中御赐的御酒摆在上面,还有一个精致的白玉酒杯,也放在一旁。
大将军缓缓从书房走出来,来到躺椅这边躺下,一头花白的头发有些凌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的刺眼。
老管事小心翼翼给自己这位大概好几十年没有见过的主子倒了一杯,只是还没等他放下酒壶,大将军便随口道:“老纪,今天天气好,陪我喝两杯。”
老管事手微微一颤,倒也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便去搬来另外一张凳子,外带一个寻常酒杯,就这么坐在这位大将军身边,给自己也倒了杯酒。
大将军眯着眼看着天上的日头,忽然问道:“老纪,你来府中多少年了来着?”
老管事摇摇头,轻声道:“也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当初灵宗皇帝还在位呢。”
大将军感慨一声,轻声道:“是啊,当初灵宗皇帝把你安插到府中,也是花了不少工夫的。”
听着这桩自己守了很多年的秘密被眼前这位大将军一言点破,老管事眼中出现了些慌乱,但他很快便镇定下来,这会儿反倒是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守着这个秘密,他这些年过得如履薄冰,却没曾想过,原来眼前的大将军,是早就知道了。
不等老管事说话,大将军微微一笑,“灵宗皇帝已经走了好些年了,那位废帝被火焚之后,你这些年即便是知道些什么,想来也没地方传了。”
老管事轻轻点头,他当初的确是灵宗皇帝安插进入将军府的老人,当时大将军马上便要被任命为北境大将军,大梁朝最精锐的边军都要在他手中,灵宗皇帝自然要多长个心眼,因此这才在府中安插内应,其实这种事情也不是什么大事,历朝历代这样的君王太多,臣子知道之后,也只能假装不知道而已,若是真把皇帝陛下安插进来的人赶走,这才是和皇帝陛下撕破脸。
这种事情,没有多少人去做。
灵宗皇帝驾崩之后,他在往宫里传递消息,便是那位废帝了,只是在废帝也被火焚之后,不知道是宫里没有发现他的存在抑或是如今的这位大梁皇帝根本不在意,他便再也没有和宫里联系过,最初那几年,他还常常担心,但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老管事也渐渐把这件事忘了,他甚至已经把自己当做大将军府的家奴了,只是如今这位大将军再次提及,才让他再次想起这些事情。
“别担心,我老了,也不在朝中了,也不想杀你,好好活着吧。”
大将军喝了口酒,眯了眯眼,在北境军中喝酒,大多都是烈酒,那种东西虽然喝着提劲,但喝了这么多年,身子受不了,现在喝些劲头不大的,才更适合他。
“老奴也是活不了多少年了。”老管事轻声道:“不过还是要谢过大将军不杀之恩。”
大将军微微一笑,“我在朝中素无朋党,赏识的后生都在北境,这么大一个神都,到底是没几个能说知心话的人,今日日头好,你我掏心话说两句?”
老管事微微点头,主动说道:“当年那位废帝在和如今大梁皇帝陛下大战之时,圣旨传到北境,大将军您没有接旨带军南下,其实宫里便传出旨意,是要将夫人和小姐就地格杀的。”
当时那场大战,废帝节节败退,没有想到被一个藩王逼得丢了半座江山,而后有朝臣建议让这位大将军领军南下,以大梁朝最精锐的边军来对付如今的皇帝陛下,当时那位废帝信心满满,原本觉得大将军的妻女便在神都,大将军没有理由抗旨不遵,但结果却出人意料,废帝气急败坏之下,便想将这位大将军的妻女斩首示众,只是后来战局颓败得太快,神都里有些人默认了大将军站在大梁皇帝这一方,便出手保下了他的妻女。
大将军不觉得意外,只是随口道:“灵宗皇帝陛下猜忌心不轻,那位废帝更甚,他有此举,倒也不觉得意外。”
大将军微笑道:“当日灵宗皇帝驾崩,我便想着皇位理应传给如今的陛下,谁知道灵宗皇帝竟然是老糊涂了,传给了皇太孙。”
这种前朝旧事,两个经历过前朝的人,此刻说起来,都是颇为感慨。
大将军说道:“我也给你透个底,当初陛下入神都,宫里有人把你的事情告诉了陛下,陛下给我下过密旨,告知此事,你的生死,由我决断,我饶了你一命,陛下也没有再往大将军府安插眼线,光是这份度量,陛下便堪称明君。”
“当年世人说我待价而沽,作壁上观,今日我可以告诉你,当初我便是希望陛下取胜的,大梁朝只有在陛下这样的人手里,才能愈发强盛,至于那位废帝,若是他在位,我大梁朝人人的脊梁都要断。”
一桩世人猜测几十年的旧事,就这么轻飘飘的被大将军说出来,消息若是传出去,只怕是要掀起狂风大浪,可惜的是,这会儿的唯一听众,是再也没有这个想法了。
既然说到这里了,老管事也真心实意说道:“陛下才能,的确比那位强太多,在灵宗皇帝诸皇子中,只怕也真的只有那位先太子能够相比。”
又一次被提起先太子的名字,大将军笑了笑,说道:“先太子强于政务,修行天赋也好,若是能登基,会是一位明君,不过他对方外的态度太过平和了些,胆魄不足,陛下这一点,要强过他太多。”
说到这里,大将军忽然问道:“那些拜帖里,可有那位左卫副指挥使的?”
老管事摇摇头,那些拜帖他看过,那位如今被赋予带刀之权的左卫副指挥使他也知道,但没有在其中看到他的名字。
“这个年轻人,我在离开神都之前,倒是想见一见,宁平对他期望颇高,陛下也对他青眼有加,我倒是想知道他身上有什么本事,能让这两位都这么看他。”
大将军有些感慨,这些年在北境,他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提拔那些年轻人,为大梁选材,原本以为大梁年轻一代的最优秀的都会在北境军中,却没有想过,原来在大梁朝里,还有那么一男一女两个人。
老管事犹豫片刻,说道:“那要不要老奴去请这位副指挥使入府?”
大将军摇摇头,“我虽然归老,不是大将军了,可让我去请他,倒也不合适,再说了,今日咱们这府中,该来客人了。”
老管事一怔,正要说话,远处便有下人跑到这边,看了一眼大将军,轻声道:“大皇子殿下和小姐来了。”
大将军笑了笑,挥手让下人退去,这才看向老管事,“别人都可以不见,但亲闺女来了,再不见,别人就要骂我无情无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