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五十六年辛亥月辛亥日,也就是六月初八的下午,率领三万大军已经抵达避暑山庄十二天的乾隆,终于接到了库伦办事大事松筠和蕴端多尔济联名发来的八百里加急告急。
话说人越老就会变得越发固执,更何况像乾隆这样一位乾纲独断近六十年的皇帝。他早就习惯了事必躬亲,而且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十分自信。对于几位汉人大学士的劝谏,希望其坐镇圆明园,不要御驾亲征,乾隆则直斥这些人“昏聩迂腐”。
这是御驾亲征吗?才不是呢!人家只是按常例秋狝木兰而已,就是兵带的有点多罢了。
乾隆虽然一直效法康熙,但他从来不会搞御驾亲征,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才是他最擅长的。天子御驾亲征,一方面是为了给自己的士兵以鼓舞士气,告诉他们一定要继续坚持下去,胜利就在眼前;另一方面也为了告诉敌方的士兵,让他们赶紧弃械投降,商量求和条件吧。
然而对于被乾隆视之为生死大敌的北海镇来说,很明显,这两条都不符合。
事实上从一个月前开始,乾隆和阿桂、和珅、王杰等人根据手头掌握的情报,便已经确信北海军要南下外蒙。这之后福康安又接连发来两封奏折,详细说明了他对赵新的认识。由此,满清君臣这才洞悉了赵新这两年南北动武的意图。
经过深思熟虑,乾隆最终决定还是北上热河。此举一是为了给喀尔喀贵族王公们打气,表示大清不会放弃他们;其二就是一旦战局对己方有利,他就会派兵北上支援;其三么,万一形势不妙,还可以把哲布尊丹巴带回北京去。
满清目前除了让山西和直隶的绿营开始往张家口陆续移动,甘肃、青海等地调派的军队也正在集结。
眼下满清君臣都知道,想跟北海军打阵战根本没戏,于是经过数次沙盘推演,乾隆决定将杭爱山作为主战场,用蒙古骑兵的快速机动和复杂地形抵消北海军的武器优势。
此时在避暑山庄丽正门外偏东南方向的一座几层进深的大院落里,被称为“天子之下第一人”的和珅正站在书案前挥毫泼墨,笔走龙蛇。
他写的是一首七言绝句,但却没写题目:“镇日浓云郁不开,塞云挟雨去仍还。空阶淅沥凉孤枕,惟有蛩声入梦来。”
一旁服侍笔墨的妾室苏卿怜等和珅放下毛笔,连忙将温热的毛巾递到对方手中,微微皱眉道:“老爷,您这......”
“怎么了?”已经四十一岁的和珅放下毛巾,抬手摸了摸苏卿怜那凝若琼脂的脸颊,微微一笑。
有道是“诗为心声”,虽然和珅一天到晚都是面带微笑,连家人都觉得其城府难测,可投射在诗词上的心思却是很难掩饰的。苏卿怜是歌伎出身,自幼能歌善诗词,色艺兼胜,她一眼就看出和珅有心事。
能让自家老爷郁闷的“塞外浓云”是什么?苏卿怜觉得眼下也只有那个令朝野市井噤若寒蝉的北海镇了。于是她面露忧色道:“老爷这诗写的是真好,只是这字里行间的意味......”
和中堂的文学水平其实挺高的,曾先后担任四库全书馆、方略馆、国史馆、清字经馆的正总裁,文渊阁提举阁事,三次担任殿试读卷官、教习庶吉士,兼任翰林院掌院学士等。这绝不是一個只会贪污拍马屁的小丑式人物能担当的,即便是再得乾隆宠信也不行。连文学大家袁枚都曾赞他:“少小闻诗礼,通侯即冠军;弯弓朱落雁,健笔李摩云。”
在另一时空已经成为景点的恭王府内外,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游人唾斥“贪官和珅”,然而这些人里却几乎没人看过和珅的诗集;很多人被风行一时的戏说剧所误导,把这位叱咤乾隆晚期朝野的历史人物当成了小丑。但是如果仔细读过其遗作并了解其心志后便会明白,和珅的复杂绝非可以一言丑化而否定的。
听到苏卿怜欲言又止,和珅明白她想说什么。对于北海镇,和珅只有四个字可形容,势大难治。也正是因为心底有此想法,写诗的时候情绪便不免流露。
此时下人来报,说二爷来了。和珅先是让下人请和琳来书房说话,然后凑到苏卿怜耳边嘀咕了几句,弄得对方一脸通红,然后白了和珅一眼退下了。
和琳进来的时候,穿着锦鸡补子,一身官服翎顶辉煌。他今年三十七岁,比和珅小了四岁。兄弟二人个头、身材都差不多,脸庞眉眼也相似。只是因为这两年一直在外奔波,面相看上去比和珅还老些。
从去年开始,和琳从湖广道御史调任兵部右侍郎,负责给坐镇吉林的福康安大军筹划粮草。官是升的挺快,可这辛苦也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
“见过皇上了?”
“申时递的牌子,等了一个时辰。我看一宫门都落锁了,就想着过家来看看。”
和珅点点头,道:“先去把衣服先换了,松泛松泛,还没吃饭吧?”
“在丽正门外就吃了个火烧。哥,你急着让我来热河,到底是什么事啊?”
和珅笑着摆摆手,让和琳先去更衣,然后又亲自吩咐安排饭菜,并嘱咐刘全的儿子刘印,说一会儿他有事和和琳说,谁也不许进这院子。
两刻钟后,和琳更衣洗漱完坐下来吃饭,和珅则半躺在安乐椅里拿着本书打发时间。和琳知道自己哥哥忙,今天能抽出时间找自己谈事已是难得,于是他将粳米饭就着鸡汤泡了,三两口扒拉完便不吃了。
“哥,我知道你忙,有什么事你还是先说吧。”
“这次特意让你回来,”和珅把书扔在一边,敛了笑容道:“是想让你跟姓赵的那边联络一下,给咱家留条后路。”
“啊!”和琳脸色顿时就变了,他顾不上别的,急忙起身来到书房门口,朝外面张望。
和珅见弟弟如此模样,摇头苦笑,随即招手道:“你坐下,院子外头有人看着,谁也进不来。”
“哥,形势已经到如此地步了?!”
和珅微微点了点头。从去年北海军大败沙俄之后,他就已经看清了,赵新这个人行事乖张难测,不按常理出牌,然而一旦出手就是雷霆万钧,千军横扫之势。除非朝廷调集天下数十万兵马一齐压上去,否则仅凭几万人根本奈何不了他。然而调动数十万兵马那也就是说说,纸上谈兵可以,根本没有实操性。打仗其实就是打后勤,几十万人的军需粮草调拨谁也玩不转。
“可,可皇上对咱家恩重如山,这事......”
和珅抬头看着房顶上糊的白纸,目光幽幽,轻声道:“正是因为皇上对我恩重如山,我才会这么做。这事我已经想了一年多了。”
“此话怎讲?”
“这话我今天就说一次,以后也不会再提。”和珅起身凑到和琳耳边,用微不可查的声音道:“咱家的家产你知道有多少?说实话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是一亿垫底,两亿不算多。”
我滴个老天爷啊!两亿还不算多!和琳听完下巴差点脱臼,只觉背后一阵一阵的冷汗唰唰直冒,很快就湿透了。
“这事从前年那位病倒我就开始琢磨了,”和珅盯着弟弟的眼睛,沉声道:“要是没有那姓赵的,咱家不管是谁当皇帝都会稳如泰山,谁都搬不倒我。可是你要知道啊,这仗已经打了五年了,朝廷就没讨过一丝一毫的便宜,银子花海了去了!不管后面是谁坐上那个位置,第一道难关就是没钱。”
“皇上今年都八十了,就算再有雄心,跟姓赵的也耗不过了。继任的要是想对付他,就得穷尽天下之兵才行,可是哪有那么多的银子啊!吏治、练兵不说,这些年水旱天灾不断,治河又是好大一笔开销。实话告诉你吧,这朝廷,已经烂到骨子里了,不动真格的是不成了!”
“新皇继位一定会朝我下手,因为只有咱家的银子最多!”
“你哥哥我管着尚虞备用处,好多北海镇的事只有我和皇上才清楚。那位不是个嗜杀的,对满人也给留出路。北海军有支两千人的骑兵,里面大部分都是咱们满人的降兵......”
和珅将北海镇的事一项一项掰开了揉碎了说给和琳听,其中有很多都是秘闻,和琳根本就不知道。
“你现在负责给福瑶林筹办粮草,吉林那边什么情况就不知道?”
“知道是知道,他福瑶林还是挺不容易的,马上治军,马下治民。前一阵还砍了二十几个陕西军官的脑袋立威,军纪好了不少。”
“唉,他那也是做给某些人看的。”和珅叹了口气,继续道:“从前年大沽口的事我就看明白了,北海镇要是想进关,随时都能进。福瑶林那几万人根本挡不住。不过我一直不明白,姓赵的为什么要放着福瑶林不打。”
和琳眼珠瞪的溜圆,难以置信的道:“哥,你是说福瑶林和姓赵的......”
“不会!这天底下别人要是通北海镇......呵呵~~可福瑶林决计不会,他是皇上一手带大的,情同父子。”
和珅迟疑了片刻,摸着剃的光亮的脑门道:“说实话,我现在唯一看不懂的,就是那姓赵的为什么不打吉林乌拉,非要留着福瑶林那几万人在眼前晃悠,他难道不知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的道理?”
和琳迟疑的道:“我听说宁古塔那边北海镇就放了五千人,珲春那边也只有不到三千人。想用八千人打......”
和琳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他想起前几年北海军用七千人大败明亮数万人的事了。是啊,干嘛放在眼前不打呢?打下吉林乌拉,之后到盛京就是一马平川了。
和琳话锋一转,换了个问题:“哥。皇上待咱家也不错啊,去年还把十公主下嫁到咱家......”
“皇上对我自然没的说,我和珅也愿意肝脑涂地,就算后面上来的人想要我脑袋我都没有二话!可是你嫂子怎么办?你怎么办?你儿子伊绵怎么办?咱两家这百十口子难道都跟着我一起陪葬?凭什么?!”
和珅口中提到的“伊绵”,是和琳唯一的儿子。历史上和珅倒台后,其子丰绅殷德虽然因为是额附幸免于难,可之后几经嘉庆贬斥,闭门思过,三十多岁便郁郁寡欢而终。至于和琳的儿子丰绅伊绵也没能幸免,先是由公爵改袭三等轻车都尉,后又罢免了乾清门侍卫的官职,最后竟沦落成了街头的算命先生。
历史上丰绅伊绵趁着给堂弟办丧事之际,整理了伯父、父亲和堂弟的诗作刻印成书,起名为《嘉乐堂诗集》;后人这才从中看到了和珅处在“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时代里,那点发自肺腑的无奈和郁闷。
和珅自己看得很明白,别看他权倾朝野,号称一人之下,可从来没有脱离过乾隆的控制,他不过是皇帝的一个髙级奴才而已。
事实上得亏有赵新的出现,一而再再而三的收拾满清,使得清廷国库空虚,为了获得足够的军费,导致地方吏治愈发腐败,而在这样的乱局之下,和珅才一点点琢磨过味儿来。
除此以外,乾隆的身体状况也是让和珅警醒的重要原因之一。
话说乾隆自幼便身体健康,几乎没生过什么大病;除了在73岁时因“气滞”发作而未能亲赴地坛祭地外,另外就是前年北海军兵临大沽口时病倒了好几天。
由于保养得体,八十岁的乾隆除了思维有时会有迟缓,外表上并不显衰老,要是不知道的人看到他,会以为才只有六十出头。
别人不知道,和珅可是最清楚,前年那场病险些就要了乾隆的老命。而当他在潮音寺结束和北海镇的谈判赶回京城复命,亲至乾隆床前恭聆圣训时,一旁的嘉亲王看向自己的目光里曾流露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让和珅心惊肉跳。
那情绪不是别的,是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