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下旬的紫禁城已是雪的世界,昏沉的天空苍苍茫茫,万花纷飞,红墙绿瓦都披上了银装,成了琼楼玉宇。正所谓“旋扑珠帘过粉墙,轻于柳絮重于霜。”
呼啸的北风吹得殿顶上的风铃铁马叮咚作响,扫得地上的积雪来回飘荡,乾清门和太和殿外广场上,一个个的雪旋儿盘旋着寻找出路,或是越墙而去,或是钻进门窗。
虽然天寒地冻,各处宫殿前守护的侍卫亲兵都站得钉子似的一动不动,太监们有的在堆雪人雪象,有的用瓮存贮雪水,准备来年御用煎茶,一个个满头满身的雪,干得十分精神,给这座历尽沧桑的帝王宅邸增添了许多生气。
养心殿东暖阁檐窗外的地坑口处,两个太监打开覆盖着的木板,钻进里面给火坑填煤。自明代以来,火地取暖就是冬季皇宫的主要取暖方式。
站在后面负责递煤篮子的太监下坑时看到东暖阁里有人,好像是乾隆正在接见几位大臣,于是低声对前面那太监道:“二哥,您说老爷子这是见谁呢?”
前面填煤那太监头也不回道:“好像是和中堂还有刘崇如大人吧?其他人没瞅清。”
“这会儿衙门应该都快封印了吧?大冷天儿的,在家窝被窝儿多舒坦。”
“好好干活吧!国家大事轮不上我们多嘴,叫人听见,赏你顿板子都是轻的!”
养心殿的东暖阁里,温暖如春,靠着檐窗的大炕上,七十七岁的乾隆盘腿而坐,眉宇间更显苍劲,眼角旁又增添了数条细细的皱纹。他头戴一顶红绒结顶的海龙皮常服冠,穿着一件酱色的四开楔常服袍,外罩石青色的常服褂,脖子上并没有挂朝珠,显得有点松散随意,不过神色却是十分凝重。
炕前的几张杌子上坐着的颙琰、和珅、阿桂、王杰、庆桂、董诰、福长安、刘墉、纪昀等人也都是一身常服和常服袍,一样都没挂朝珠。
清代的皇帝召见大臣,无论在哪个宫殿,都是在暖阁或次间,绝不可能说坐在明殿正中的宝座上谈国家大事,于礼不合。(后世某些影视剧总拍的不伦不类,皇帝动不动就坐在明殿宝座上召开御前会议。)
而且在召见时,皇帝和大臣都是穿同一类的冠服。要么都穿吉服,要么都穿冠服,不可能出现大臣穿补袍、顶戴花翎,而皇帝身穿龙袍,戴着个瓜皮帽的情况。当大臣递牌子后,御前总管太监都会提醒皇帝今天要穿什么样式的冠服,以便及时更衣(所有才有本档案叫清宫《穿戴档》,精确到某时某刻皇帝穿什么。)
这就叫“君臣纲常”,叫典章制度。不是说下面的都特么是奴才,老子是皇帝想怎么穿怎么穿。
此时除了刘墉在侃侃而谈,其余几人都静静的听着。
“......臣以为须从两方下手,此人不仅是我朝死敌,亦为乃天下士人之大敌。以臣见识,还是要维纲纪、正教化,让百姓们都知道此人跟朱明无半点儿关联,纯粹就是打着朱明的幌子欺瞒世人,以正人心、厚风俗,培养国家之元气。”
乾隆眼中波光流动,扫视着几位臣子道:“刘墉这话说到点子上了。治统原于道统,学不正则道不明。昔者舜告诫禹曰,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此虞廷交儆之辞,乃千古治统之源也。若违道以干百姓之誉,此其心、先不以诚待百姓,其流必入于杂霸之治。”
乾隆在这里所说的“干誉”,出自《古文尚书》,意思就是以违背道统的手段求得在百姓中的声望。孔安国注释里说“失道求名,古人贱之。”
他的这番话看似跟北海镇无关,其实大有深意。在他看来,北海镇不尊道统,根底已经不正。赵新以土地、商货乃至军威控制治下,这就不是以诚待百姓,而是以功利诱惑。
此时众人听了,连忙跪伏在地,身为礼部尚书的纪昀道:“皇上以立诚为敷政之本,九经时措而咸宜;以体道为制治之原,百姓从风而向化,握宪章之圣短,探精一之心传。臣不胜钦服。”
刘墉道:“皇上明君民一体之情,阐天人同符之理,尚悉治要,直揭本原。广大精微,发千古所未发,臣等受教!”
这两位把该拍的马屁都拍了,其他人只得叩首道:“皇上圣明!”
“都平身吧。”
此时只听和珅道:“这事是奴才失职。当年东台徐家逆案里,沈成濯那个孙女的下落一直没查出来。恳请主子治罪。”
刘墉也跟着道:“臣也有失察之责,请皇上治罪。”
乾隆微笑着道:“这事就不必再提了。朕若是因此事降罪于你二人,岂不是要遂了那赵新的意?都起来吧。”
等众人都起身坐回杌子,乾隆对庆桂问道:“庆桂,赵逆和俄罗斯的人纠葛你怎么看?”
庆桂连忙起身奏道:“回皇上。眼下赵逆在雅克萨关着数万罗刹俘虏,又打过了贝加尔湖,俄罗斯人定不会善罢甘休。明年肯定要兴大兵与赵逆打个你死我活。臣以为,不如趁此机会,向库伦和齐齐哈尔增兵,否则以赵逆的势头,他跟罗刹打完很可能就会回头南下。”
这位满清派驻东北的经略大臣是前天回来的,算上今天,乾隆已经连着召见了他三次。宁古塔的失利虽然令乾隆恼火,可他也知道北海军的武器太猛。这要是放在以前,明亮早就被赐自尽了。
文渊阁大学士兼兵部尚书王杰道:“臣请调张家口的驻兵北上,再由喀尔喀蒙古六部出一万,宁夏大营和甘陕大营组成西路,以对赵逆形成三面夹击之势。另由内蒙古各部并调四川、湖南、湖北、河南绿营五万北上支援齐齐哈尔、布哈特至墨尔根一线。”
乾隆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叹了口气,他转头目视和珅道:“和珅,你怎么看?”
和珅虽不通军事,可钱粮上却算的很清楚,他回道:“臣以为万万不可取。这样大举发兵,军需调配根本供应不来。民谚没有米山面山盖不起房,国谚没有金山银山打不起仗!”
王杰道:“臣不这么看!”说罢,他再度俯身跪下,对乾隆道:“臣请皇上下旨,从湖北、河南、山东招无地佃农十万户,北上齐齐哈尔屯田,仅次一项,可为大军节省数十万粮饷。”
乾隆蹙眉问道:“理由呢?”
王杰道:“与其让赵逆在内地招揽流民在吉林开荒,还不如由皇上开恩,迁十万户到齐齐哈尔以北,闲时操练,农忙时种地,即可解决大部分粮草,还可戍卫边陲。”
和珅道:“臣以为不可。若是赵逆的大军打到齐齐哈尔,那可是白送给他十万户精壮。”
谷</span>王杰道:“若不如此,我朝龙兴之地岂不是要尽落赵逆之手?!”
这句话可算戳在了乾隆的心窝子上。不说别的,眼下瑷珲城、宁古塔、三姓城尽落敌手,要是不夺回来,索伦兵的来源就要彻底断绝。关内八旗什么德性大伙都明白,眼下八旗里最能打的除了京营,就要属由索伦兵组成的天山旗营。之前明亮已经调走了三千人,再调肯定不可能了。
自从清廷宁古塔大败后,别说外蒙各部了,甚至连西北和青藏那边有些人也开始蠢蠢欲动。
乾隆缓缓道:“打太祖爷算起到朕,已是第六代了。太祖、太宗创垂大业,世祖统一万邦,圣祖圣文神武祗定天下,皇考上承圣祖仁皇帝六十余年重熙累洽之昌期,积庆垂庥之厚泽。加以德盛化神,方才功成治定。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这话朕仔细思量过,于家是败家之言,于国则是亡国之音,后人乘凉而不栽树,后人的后人也就无凉可乘。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就因为不是代代栽树。一旦老树被伐,乘凉的猢狲自然一哄而散!
他赵新不是想学我朝太祖太宗么?朕偏偏不能让他得逞!王杰,庆桂,你们二人回去拟个条陈上来。”
“嗻!”
乾隆一摆手道:“尔等先退下吧,和珅留下。”
等其他人都走后,和珅这才对乾隆奏道:“主子,罗刹人那边该怎么答复?”
乾隆接过太监递来的热茶,呷了一口才道:“俄罗斯生性卑鄙,兼怀谲诈。他们现在安静求饶,卑微谦恭,不过是因为在赵新手里栽了个大跟头。”
“回主子,”和珅揣摩着乾隆的心思道:“奴才其实也是这么想的,只不过没有主子看得这么透彻。这些化外蛮夷,不守我中华道德,首鼠两端。这次他们那个女王遣使见定边左副将军(乌里雅苏台将军),居然想借道喀尔喀行南北夹击之事。依奴才思量,这些人不过惟利是图,所求的还是恰克图贸易。”
和珅看到乾隆沉默不语,知道自己的话起了效果,于是进一步道:“主子,俄罗斯人再奸诈,所求的不过是银钱阿堵物。他们先前派兵进入黑龙江,也是因为之前恰克图关停把他们逼急了。按说要是没有赵新这个逆贼祸乱吉林,我大清就算跟俄罗斯永不做生意,他们也不敢出兵的。
奴才以为,俄罗斯与赵新都不是好东西!只不过一个是为了求财,另一个可是要掘咱们满人的根啊!不如先收拾掉心腹之患,只要西北和东北稳固,晾他不敢再有什么心思。”
乾隆眉头一皱,和珅恰好说出了他心里最大的隐痛。他以前常说的“白山黑水,祖宗之地断不能与外人”竟然成了一句笑话。
眼下福康安虽然去了广州接收英国人的军舰,同时还要编练新式水师。可根据派驻在北海镇的探子密报,赵新手下光是西洋风帆大船就已经有四艘了,听说是从俄罗斯人那边缴获的。这么一对比,清廷新添的五条风帆战船的优势顿时荡然无存。
对于在十八世纪雄踞东亚的满清帝国,偏居一隅的北海镇就跟一颗蒸不熟砸不烂的铁豌豆一般,让满朝君臣是无可奈何。恨的牙痒痒,可却总是打不过。
现在乾隆最担心的就是赵新对付完俄罗斯,腾出手来挥师南下,朝廷的兵马根本抵挡不住北海军的大炮。不论是福康安还是明亮,亦或是那奇泰,在奏折中均多次提到了北海军那种能一击数十里的大炮,声势简直是铺天盖地,真正的一炮糜烂数十里。
至于明亮在请罪折子里提到的北海军那种炮打不穿,而且还能一边前进、一边开炮的绿色铁盒子,乾隆倒没有很在意;军机处和兵部的人认为那不过是一种加装了铁板的橹车而已。这东西古已有之,太祖太宗打宁远的时候就用过。
“奴才以为,借道之事不提也罢,一群蛮夷还以为我大清无人?不如双方提前谈好,约定好时日,南北对攻。切断赵逆在伊尔库茨克和恰克图兵马的东逃之路。至于之前俄罗斯擅启边衅,入侵黑龙江之事,让他们那个女王遣使来京请罪如何?正如主子先前所言,一日不来谢罪,恰克图一日不开。”
乾隆看着和珅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不禁哑然失笑,过了一会儿才道:“那件事办的如何了?”
和珅连忙回道:“奴才派去岛国的人已经和那个伊达家的人联系上了,他们同意卖二十支连发短铳。”
乾隆想了想问道:“是那个马八十三的?”
和珅笑着回道:“大名叫马瑞麟,奴才的手下里属他做事最为稳妥。奴才现在让他守在长崎,既和幕府的人保持联系,也和伊达家的人搭上了关系。”
乾隆道:“连发短铳其实算不得什么,之前法兰西人也进贡过。搞清楚北海镇大炮的秘密才是最要紧的。”
和珅道:“这事也在办,之前派去的几个人已经进了北海镇的炼铁厂,相信很快就会有消息传回来。”
乾隆听了,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他沉声问道:“让你找的人都找了么?”
和珅道:“奴才的人拿着徐绩写的信已经找到了苌乃周的后人,分别是柴如桂、高六庚和李清文。他们三个在河南当地有‘升堂入室有三人’的说法,尽得苌乃周真传。另外之前拿获的八卦教教要犯董玉麟也答应为朝廷效力,奴才许诺他个把总,事成后还将他的家眷从西北放回来。据说此人的一手八卦拳出手极为狠毒,曾抬手之间伤人性命。”
历史上的“八卦拳”拳名是从八卦教所孕育出来的,就跟洪门和洪拳的关系一样。不然的话在清代的华北地域中,没有八卦教的影响是不可能出现“八卦拳”这个名字的。
而八卦教就是嘉庆时期的“天理教”,属于白莲教的一个分支。后世八卦掌的三盘说就是源自于八卦教中“位列上中下,才分天地人”的三盘理论。
和珅提到的董玉麟就是八卦教在山东冠县的头目,乾隆五十一年十月被清廷抓获。
此时乾隆已经有些倦了,他最近越发感到精力不济,于是最后对和珅嘱咐道:“此事切不可走露风声,否则唯你是问!”
搞暗杀这种事属于只能做不能说。真要是传出去,堂堂大清皇帝对付反贼竟然派杀手,实在有失朝廷体面。可堂堂正正的办法已经不多了,只能招呼邪的。
和珅听了连忙伏地叩首道:“主子放心,奴才一定办的滴水不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