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都城中。
关于两淮巡盐御史万高,那些不为人知的私宅绯闻,一时间流传的到处都是。
有说,万高道貌岸然,亡妻葬礼之时与妻妹勾连。
有说,万高早就以官势逼迫,胁迫亡妻与妻妹共同服侍伺候。
有说,万高本人,也是其父的私生子,他如今的表现乃是一脉相承。
更有过分的说法,乃是说,万高在亡妻灵前,无人之时与妻妹苟合,枉顾伦理,不知礼教,斯文扫地,实为禽兽不如之流。
一时间,各种流言蜚语甚嚣尘上,几乎是将万高给钉在了大明的耻辱柱上。
两淮巡盐御史衙门里。
正堂地面上,一盏青花茶盏,粉碎散落一地。
倾泻出来的茶水,倒映着万高扭曲狰狞的面目。
坐在圈椅上,因为太过用力,万高紧握着的手,一片发青发白。
他的胸口,一下一下的鼓起缩下。
清明的双眼,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变得一片血红。
仕途争斗,本是无可厚非之事,也必不可少。
但毁人名声,却是最为卑鄙无耻下流之行径。
古往今来,有多少先贤大能,本是胸怀大志,满腹才能。
却被那些表面道貌岸然,人畜无害的同僚陷害,毁坏名声,致使仕途黯淡,再无起复施展才能的机会。
两名师爷,已经立在一旁许久,却不敢有任何的劝说之举。
他们二人,最是熟悉自家大人,此时正是最为愤怒的时候,谁也不可能劝说抚平大人心中的怒火。
正堂外面的院子里,众多的差役,将十数个人围住。
这些人,都是在城中散布万高与妻妹之事的人。
他们已经在这里跪了半个时辰了。
但是谁都知道,万高并不能真的将他们怎么样。
不是不敢,而是不能。
惩治这些人,随便找个罪名即可。但若是因此,被敌人抓住机会,则再无回转的余地。
但这也不代表,万高就会放过他们。
跪上三五个时辰,跪倒虚脱倒地,还是能够做到的。
终于,万高握紧的拳头,松懈了一丝。
年长的师爷,赶忙开口:“大人,那些人分明是有意陷害大人。此时太孙就在城中,何不找太孙做主。”
万高握着的拳头,完全松开,长长的吐出一口浊气,胸口肉眼可见的憋下去。
他抬头,看向跟随自己多年,科举无望的师爷:“他们是想借打压我名声,来逼迫太孙在两淮盐务上的让步。若此时我去找太孙,太孙必然要管,但如此就中了对方的计谋。”
师爷有些急躁:“可若是不管,那王博厚我们也就不能继续关押了……先前好不容易从淮安那场凶杀案上,查出的消息,就彻底断了……”
汪汝润并非是永乐十五年,两淮地界上,第一个死的盐商。
在淮安,前些日子,刚刚死了一个盐商。
但那个人,不能和汪汝润、王博厚等人比较。
不过是混到了些汤汤水水,勉强算是乡里的土财主而已。
上月,皇太孙驾临江都城,万高迟迟不曾回城,办的就是这个案子。
也正是在这个案子上,万高查出了有人勾结倭寇的一丝线索。
可是现在。
若是万高与妻妹的事情坐实,私德有损的情况下。
没有人会再相信,这样一个人所谓的,查出的所谓的有人勾结倭寇的证据。
万高方才拒绝寻求太孙出面,言称是如此,会在大局上让太孙不得不退步。
但真正的原因是,万高知道若是因为此事找到太孙,则太孙也必然会和自己被诬陷的事情扯上。
到时候,就不单单是他万高的名声臭了,私德坏了。就是太孙,怕是也要背上一份骂名。
长叹一声。
万高起身,厌恶的看向院外,还在跪着的散布谣言的人。
低低的冷哼一声,万高纷纷的甩甩长袖,冷着脸转身没入后衙。
……
万高的想法很好,不想让太孙沾上此事。
但想法是好,却挡不住外面的人,想要干的事情。
扬州府衙外的街道上。
从万高私德有损,与妻妹苟合的事情爆发之后,府前街上便渐渐的汇聚起人群来。
衙门前的两班差役,无可奈何,只能赶忙关上府门,死死的守住此地,不让这些人进到衙门里。
皆是因为。
此时汇聚在府前街上的人,皆是一袭儒服,两袖清风,满头花白的士林名流,儒学大家。
这些人穿戴整齐,在家中仆人的搀扶下,自带椅凳的,坐在了扬州府衙门前。
他们什么话都没有说,但谁都知道,这些人来到这里的目的是为了什么。
为的是两淮巡盐御史万高,在亡妻葬礼期间与妻妹苟合的事情。
眼下,差役们不敢动这些,半截子都已经埋进土里的士林名流们。
已经有人,将消息传进衙门里了。
衙门里。
扬州知府邓永新,同样是急的团团转。
他一脸的焦急,捏着手在朱瞻基面前,来来回回的打着转。
朱瞻基正躺在椅子上,伸着手,任由跪在蒲团上的花锦官,拿着一枚小刀,为自己修剪出一幅好看整齐的指甲来。
时值酷暑盛夏。
花锦官穿的很少,很薄,很透。
两座椒坟隆起,深渊幽幽,不见深浅。
杨柳腰脉脉春浓,樱桃口微微气喘。
吐着花香蜜甜,让人不由沉醉。
星眼朦胧,细细汗流香玉体,勾勒出一幅别样的画面。
若是遇到一条渴龙,必定是要搅风搅雨,倾入红莲两瓣之中。
你道她是风尘女子,却不知桃源未开,道阻且长。
然而,朱瞻基没有心情,招惹这位。
至少如今两淮局势未定之时,不可分心风流。
邓永新越发的急了。
从他进来开始,太孙的眼睛就没有一下,是放在他身上的。
哐当一声。
最是坚硬的大拇指指甲,从朱瞻基的手指上,飞溅到邓永新的脸上。
尖锐生疼。
邓永新晃动了一下,稳稳站住,抱起双手:“太孙,如今满江都城的士林大儒,都聚在府衙外面了。此时酷热难耐,若是不管,恐生变故,届时太孙您必被攻讦。”
扬州府衙外的江都名儒,并非是堵邓永新的,而是堵朱瞻基的。
若是这些老不死的,真要是因为天气炎热,在外面出了什么事,哪怕只是被晒晕过去一位。
朱瞻基也得背上一个不尊老的骂名。
然而。
朱瞻基却是抬头,轻笑着看向邓永新:“那……邓大人你说,本宫现在该如何是好?”
邓永新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眼下,该让万御史停职才是。如此,才能堵住那些人的嘴。”
朱瞻基接着笑,反问一声:“可是,万高有罪吗?”
万高有罪吗?
万高没有罪!
他不过是因为,妻妹一直仰慕自己,更是以死相逼,这才在结发老妻身死之后,将妻妹给续回了家。
丈人还是那个熟悉的老头。
丈母娘,还是那个熟悉的老太太。
姨娘变成了娘,喊起来也省力一些。
至于万高,究竟有没有在亡妻葬礼期间,和妻妹苟合?
这事,自然是没有的。
结发老妻死的时候,万高几度昏厥,整日以泪洗面。
妻妹因为姐妹情深,往日长姐如母,骤然逝世,更是病倒在床榻上半月有余。
但是,世人对需要歌功颂德,应该赞扬的事情,总是会记不住的。
可他们,会对那些最粗俗的家长里短,最不斯文,最隐晦猥琐的事情,津津乐道。
南疆的将士,就算再打下一个大明。
也比不过,隔壁纳了一方小妾,更吸引人眼球和注意的。
邓永新是知晓根底的。
两淮官场上的人,也是知晓万高家中后宅里的这些事情的。
此时皇太孙发问,邓永新只能如实开口:“万御史无罪!”
这是立场。
邓永新需要清晰的表明。
但他接着又说:“可是,百姓不知道万御史无罪,不知万御史乃是为了避免妻家再死一人,这才续了妻妹。他们如今只知道,万御史私德有损。”
“那你觉得,这件事是谁在背后策动的?”朱瞻基问。
“下官觉……”邓永新话到嘴边,最终却还是停了下来:“下官听太孙的!”
朱瞻基轻笑起来:“万高家里那点事情,他早先就已经与我说了。你再猜猜,前些日子,我往京师,写的信是给谁的?”
太孙离京,但是和京师的交流却没有断。
邓永新知道这一点,但他确实是不知道,太孙都和京师里的哪些人有联系。
修剪完的指甲,已经被花锦官打磨的格外圆润平整。
朱瞻基笑着拍拍花锦官的玉手,示意对方可以退下了。
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拍拍手:“昨日,罗向阳刚送来了消息,今日想必邓大人,又要在和风阁交代出来几坛老酒了。”
这是有人要来!
是从京师来的!
邓永新眉头一挑,能在江都城局势如此紧张的时候,有一位从京师而来的人,想必其身份定然不低。
若不然,太孙也不会这般清闲。
会是谁?
监国是不可能来的,他正在享受监国的权利,享受着和朝臣争斗的乐趣。
太子……
太子被下令东宫读书,自然不可能违背圣意,跑到扬州来的。
京师还有什么人,是分量足够重的?
难道……
是鸡笼山上的那位黑袍和尚?
邓永新浑身一颤,不寒而栗,只觉得后牙槽有些发抖。
若真的是那位老人家来了,只怕扬州将会是一副血流漂杵的景象。
依着那位的身份,以及背后的根底,就算是眼下府衙外头的老家伙们都死光了,也伤不了那位分毫。
想喊冤?
佛祖老人家缺人伺候,特地让你们去侍候,你们还不乐意了?
这是福分!
想着想着,邓永新竟然是有些期待,鸡笼山上的那位老和尚,真的能来到江都城里了。
太孙的声音,却也钻进了他的耳中。
“邓大人,走吧,总不能人还没来,就让衙门外头的那些老不死的提前死了。”
邓永新刚刚反应过来,只见太孙已经是背着手,优哉游哉的迈着四方步,向着府衙那边过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