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安邑是河东郡的郡守,且也是整个河东王家的根本所在,但这里的王家祠堂和郡内其他地方相比,看起来却完全没有什么大宗族的气派,不过尽管如此,这里对于整个河东王家的重要性依旧是不可撼动的。
祠堂内,此时已经站满了人,有河东王家本家的叔伯,也有各地分家的子侄,有须发皆白却只能站在门口的小辈,也有刚刚及冠却能坐于厅中的长辈。偌大的一个河东王家,却是几乎九成的精英都聚在了这间祠堂之中,而在场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了宗祖牌位下的两个身影上。
河东王氏族长,王震。以及大管家,陈利。
而这两人的站位,却不是管家在前,族长在后,而是两人并肩而立,看起来却分不出什么主次。
这就要从这河东王家起家之时说起了,当初王家初到河东郡,虽说也带着不少家底,但却谈不上什么越江龙,倒是更像是过江鲫。为了自保,也为了站稳脚跟,那时的王家将一个孩子过继给当时的河东望族陈家。而陈家那时人丁不兴,正处于外宗夺权的尴尬处境中,最后一番明争暗斗后,竟然是这个过继过去的王家人最后夺了陈家的大权。
之后,便是王家侵吞陈家的产业,逐步发展壮大,而那陈家,也成了王氏族谱中的一支同血不同姓的分支。又是百年绵延,这支陈姓分支接连出了好几个人才,逐步成长为王氏族内一支不可忽视的分支,甚至是王家实际上的掌权者,若不是姓氏实在不同,宗族牌位下的这两人肯定得调换一下位置。
祠堂内的气氛很是严肃,安静地只能听到门外呼呼的风声,所有人都沉默着低头不语,盐湖那边的事情已经传到了本家以及各个分支的耳朵里,若是寻常钱财之故,家底殷实的王家本家自己就能解决,可盐湖之事涉及到了修行者的领域,是他们作为地方望族时鲜少能接触到的领域,不聚起来好好合计一番,光凭本家还真的难以解决。
不过修行者和普通人的鸿沟哪是靠普通人群策群力一番就能轻易逾越的,若是王家还在水面下尚能以钱财将之摆平,可如今王家浮出水面,已经变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靶子,原先的不少做法已经根本不管用了。
而在这阵沉默中,最难受的不是别人,而是王家大管家,实际掌权人陈利。先前召集精怪来守卫盐湖就是他的主意,却没想到这些精怪竟是导致盐湖丢失的关键。不过仅仅这一个错误还不足以动摇他在家族中的地位,真正让他感到危机感的,是另一件事——
召集各地的民间散人,是族长王震的主意。
虽然这一举措最后也没有产生什么有用的效果,但此时这事后分锅的总结会议上,丢失盐湖的锅,无论如何都不会丢到族长王震身上,此消彼长之下,陈利在族中的地位着实受到了威胁,若是换做以往,哪怕陈利真的做错了什么,下面的众人也会不停地替陈利解释,替他开脱,而此时的沉默,其本身就表明了一种态度。
不行,我要做点什么。
陈利抑制住擦拭额头冷汗的冲动,他的目光在下面众人脸上扫过,清了清嗓子,有些尴尬的轻咳声回荡在众人的头顶,他顶着这股尴尬,硬着头皮开口道。
“解县、猗氏,你们两家,对于蒲坂的攻势准备得怎么样了?”
这两地都是蒲坂周边的郡县,在盐湖丢失之前,陈利就对他们下了进攻蒲坂的命令,拿这个问题开刀立威,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这个……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兵员调动、粮草转运,诸多种种,都需要时间……”
两地分支的族长相互对视了一眼,最后却是更为年长些的解县族长开口了,他抬起头,目光却不与陈利对视,慢条斯理道。
“哼……”
陈利心里立刻升起一股不屑,这两县加起来也不过三四万户,十几万口,区区这么点地方,而且此时是冬日,田地里不需要什么人手,要是真想调动,别说两天,就是一天也绰绰有余。
要换做平时遇到这种情况,陈利早就选择破口大骂了,不过现在,他却压下了心头火,颇为耐心的继续问道。
“此事进展缓慢,可有什么缘由否?”
“这……”
那解县族长压根就没想到陈利会这么问,所以也就没有准备相应的措辞,他有些慌乱,目光却不自觉的飘向了并排而立的两人身上。
“咳,此事两位族长已经向我报备过了,是我觉得出兵蒲坂有些不妥,才叫他们暂缓计划的。”
却是一直沉默的族长王震开口了。这着实有些出乎陈利的意料,讶异在他眼中一闪而过,又随即变得镇定了起来——他终于知道开会之前的不安来源于何处了,这族长王震,果真是想趁着这次会议的机会对自己做些什么。
“哦?既然是族长的意思,那我也不好过问了,不过能否请族长给在座的各位解释一下,这出兵蒲坂为何有些不妥?”
执掌宗族多年的经历让陈利很快就有了应对的方法,他趁势反问王震,虽然言语温和,但眼神却锐利异常。
“我们手下只有寻常民夫,而对方却是有修行者坐镇,若是贸然进攻,就算胜,也会付出极其惨烈的代价;而现在不止蒲坂一地,现在就连河北县也是他们的,丢了蒲坂,他们依旧有机会反攻,到时候我们又该如何防守蒲坂?”
“有修行者又如何,就算咱们手下的修行者在盐湖那边折了不少,剩下的人也足够攻下蒲坂,甚至将那帮山贼赶出河东!”
陈利针锋相对道,掌管偌大宗族积累下的气势一下子悉数发出。
“哼,那我且问咱们的大管家,家族府库中,可还有雇得起那些人的钱粮?”
无视陈利的气势,王震斜眼看向对方,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讥讽。
“当然……”
陈利刚想回答,随即突然意识到,家族府库中,已经没有足够的钱粮去请那些修行者为自己卖命了——王家坐拥河东百年积累不少财富不假,可其中不少都是家中各支的私产,实际上用于公用的财富,在起事以来,已经被消耗得差不多了。
“……大不了我捐出我家中的私产!”
“父亲,不可啊!”
陈利这边话音刚落,下面的角落里便传来自己儿子的声音,而听到这声反对,王震脸上立刻浮现出果然在意料之中的笑容。
“大管家,你看,就连贤侄都不支持您的做法,是否应该再考虑考虑?”
“……”
陈利一阵语塞,他此时已经顾不得看自己的儿子了,他盯着王震,想不到这个平日里不声不响的傀儡族长竟会在此时发难。
“那你说怎么办!难不成就任由那群山贼这么发展下去,越过盐湖,直至兵临安邑,把咱们的宗祖祠堂踏平不成!”
“呵呵……”
王震冷笑着摇了摇头,又装模做样地长叹一口气,缓缓开口道。
“管家王氏陈利,行事少思虑,使家族损盐湖要地,害同族各胞之利;又心怀叵测,妄图诱我王家大好儿郎徒丧命于战场之上。察其言行,体其匪思,已难以执掌我王氏管家之权,今吾以王氏族长之位,恳告王氏诸祖列宗,同请诸支血胞,收回其王氏管家之位!”
“你!……咳咳!”
陈利越听越不对劲,他刚想出口反驳,喉咙里却突然堵住了什么东西,连咳几下,却是吐出了几块冰渣出来。
“公孙先生!该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