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昭坐了回去,整个人如同脚踩棉花,有种飘飘欲仙的不真实感。
宋撷玉注意到对面,邢绣芸似乎抬了头,盯着沈昭昭的方向,目色不明。
不等宋撷玉细看,就见她重新又垂下头,看不清脸,几乎让宋撷玉以为,她刚刚抬头那一瞬是自己的错觉。
来不及细想,就听到高台之上,景安帝忽然又点了沈显的名字。
宋撷玉来时便注意到沈显也在,比之往年,他这回并未坐在对面,反而坐在了谢央这边,远远的坠在最后,没了昔日的张狂,低调多了。
那一年的牢狱之灾,总算是让这位不可一世的左相学会了如何夹着尾巴做人。
听到景安帝叫他,沈显急急忙忙起身,冲景安帝行了一礼,语气恭谨,面色惊惶:“陛下,臣在。”
景安帝换了个坐姿,左手手肘撑在腿上,身子微微前倾,黝黑的眸瞧着有些浑浊,被一层屏障遮住,瞧不清个中神色:“沈爱卿,朕贬了你的职,革了你的左相之位,沈爱卿可有怨朕?”
沈显一瞬间后背冷汗都出来了,哪里会料到景安帝竟然会在这时候旧事重提?当即提着袍子,颤颤巍巍的跪在了大殿中央,高声喊冤:“陛下!您便是给老臣一百个胆子,老臣也不敢对您有丝毫怨恨啊!当年之事,是臣罪有应得,臣毫无怨言!”
沈显说完,就听到头顶上景安帝的声音不辨喜怒幽幽传了下来:“不敢有,便是有了?”
景安帝这声不咸不淡的话让整个晁风殿气氛为之一肃,整个大殿针落可闻。
沈显更是胆战心惊,头上冷汗都下来了。咬着后槽牙,逼自己冷静下来:“老臣惶恐,从不曾对陛下有过半分怨言,臣现在有的一切都是陛下所赐,臣对陛下只有感恩之心!”
他说完,心里已经转过好几个念头,大多是不祥之兆,景安帝忽然旧事重提,十有八九,是要整治他?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自出了狱,自认低调,究竟是哪里惹了景安帝的眼,才让景安帝不肯放过他?
就在沈显濒临绝望之际,头顶上突然传来景安帝的大笑。
“沈卿何必如此战战兢兢?朕不过是开个玩笑,沈卿胆子竟这般小,吓成这样。”
景安帝笑,旁人便也只能跟着干笑,沈显后背已经完全湿透,结果只得了一句景安帝所谓的“玩笑之词”,心里头想骂娘,但面上却得摆出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样。
景安帝坐直身子,舒展了筋骨,闭了闭眼,语气轻松了三分:“沈卿可有听过一句话?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沈显是地地道道的读书人,正经走的科考路子,怎么可能没听过?不明景安帝用意,只能应和,不敢有过多动作。
皇后坐在景安帝左下侧,也不明白景安帝今日整得这几出究竟是何意,察觉到景安帝看向自己,连忙掩饰住眼里的不耐和讽刺,笑的雍容高贵,毫不出错。
“皇后觉得朕说的对吗?”
皇后垂了眸,嘴角的笑半点未变,恭谨有礼回他:“陛下的话,自然都是对的。”
景安帝神色好了许多,像是被皇后和沈显的话愉悦到,身子后仰,靠着龙椅椅背,低低俯视着沈显,眼神意味深长。
“皇后,朕老了,便总是记起几十年前的旧事,这些天啊,便时常记起当年朕初见你时。”景安帝长叹一声,竟是开始忆苦思甜起来,底下臣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难掩眼底的惊诧莫名之色。
这……陛下瞧着,怎么跟喝醉了似的?
皇后心里不屑,便是她新嫁给景安帝时,两人也是相敬如宾模样,更别提后来,宫里进了敏贵妃,又来了淑妃那个好生事的贱蹄子,在淑妃的耳边风下,皇后与景安帝的夫妻情分就更没剩上多少。
朝中谁不知道?她这个皇后不得帝心,要不是生了嫡长子和皇三子,又有太后在后宫坐镇,只怕景安帝早就在淑妃的离间之下废了她这个皇后。
如今这般惺惺作态,做出一副帝后情深的模样,又是给谁看?
垂头,皇后淡淡开口:“那些旧事太久远,臣妾已经都记不住了。”
景安帝像是丝毫没察觉到她的敷衍,自顾自的开口:“朕记得,当年陶国丈便是辞了官,才将皇后送进宫,朕方才得了一位贤后,可见,丢了芝麻,捡了西瓜,得失不论,端看人怎么看待这芝麻和西瓜。”
沈显猛的抬头,大悲大喜之下,血气上涌,头有些眩晕,不敢置信看向景安帝。
底下四座皆惊,看向谢央的眼神变了变。
先说沈显被革了左相之职,是福非祸,又无端引出陶国丈的例子,这话的意思?是在暗示,沈显是下一个陶国丈?
那便是当着他们这些朝臣的面,暗示谢央即位指日可待?景安帝这是,有心要退位??
大禹向来忌惮权臣当道,后宫干政,更忌讳外戚。
能坐上国丈位置的,大多身无实职,沈显被剥了左相之位,再加上景安帝这番话,意图已经很明显了。
谢央放在腿上的手微微发抖,努力克制着心头的情绪,他在这太子的位置上已经呆了快二十年,终于要坐上那个位置了吗?
本以为这个孩子小产是老天故意跟他反着来,可没想到,反而还促使了景安帝退位的心思。
他这位父皇,如今身子越发衰败,却还是死死赖在龙椅上不肯下来,沈昭昭这一小产,从前的心里暗示,再加上他故意让人增大的药物剂量,终于让这位年迈的帝王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力不从心。
谢央勾了勾嘴角,露出几分凛冽来,若是他这位父皇再不识趣,那就不是退位这么简单了……
沈显回到自己席位,脚步都是飘得,短短几刻钟,他便如同经历了几遍生死,心里时上时下,几乎要被景安帝给折腾晕过去。
但所幸,不是什么坏事,只要沈昭昭能坐上皇后的位子,他这些年受的罪,便都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