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一天一天热起来,每隔十来日,就像有人往屋里多点了个碳炉。
月牙儿换上自家作坊出品的夏日海棠扣立领纱衣,手里总是拿着一把折扇,扇风、也赶蚊子。
茶庄的事,在磨了些时日后,也定了下来。自从吴勉中了探花的消息传来,顾家办事的速度一改之前的磨磨唧唧的,倒是快了许多。毕竟吴勉即将任职的吴中县乃是江南主要的茶叶产地,连顾家在那里都有几亩茶田。深思熟虑后,顾家一是怕压价压得狠了,月牙儿索性自己另置茶庄,不同他们合作;二是担心自己家在吴中的茶田,万一这桩合作黄了,说不定还有什么隐患。
于是顾夫人上赶着同月牙儿签订了专卖红茶的合约,明面上是顾家的生意,然而私底下则是两家共有。将这一桩事解决后,月牙儿便一心一意扑在了窨制花茶上。
顾家的茶叶生意,粗粗算下来也有百年了,手底下可养着十几个经验丰富的茶工。这些茶工一加入,改良窨制花茶的进度便大大加快了。
等到杏子初熟的时节,窨制花茶已经初步定型了。茶娘新摘下来的茶叶与鲜茉莉花经过七窨一提,虽看上去茶叶里没有花,但实际上花香已深藏在茶叶之中,只待一壶滚烫的热水将花魂与茶魂唤醒。
因是首批制作出来的窨制花茶,产量不多,只得一箱茉莉花茶。月牙儿吩咐茶工将其包装的妥妥当当,打算带着这箱花茶上京去。
薛令姜如今打点杏花馆的诸多事宜,已经很得心应手了,听闻月牙儿又要上京,并不慌张,只是有些担心:“勉哥儿之前不是来信说启程了么?这个时候,想必已经在归途中了,你这时候坐船赴京,岂不是又同他错过了?”
月牙儿苦笑道:“看缘分罢,若能遇上就遇上,不然就要晚些见了。这新窨制出来的花茶,若是放了时日,风味必定有所损失。”
“也只能如此了。”
两人正说着话,绣线软帘一揭,柳见青手里端着一碟儿鲜杏过来:“这杏子都堆成了灾,再吃两日,我就决计不要吃了。”
这些时日,无论是杏园还是杏花馆,枝头的杏子皆成熟了,像一个一个杏黄的小灯笼,压得杏树的枝叶都倾倒了些。
“还没吃完呢?”
“还有两大箩筐呢。”柳见青挑了一个最小的拿在手里,逼着月牙儿和薛令姜拿一个吃。
月牙儿随手拿了一个杏子,剥去杏皮,咬下一口。果肉软而鲜,酸酸甜甜,很是爽口。
“若是没吃完也浪费了。”月牙儿一边吃着杏子,一边向小丫头吩咐:“给我娘那里送些去,我再挑些做杏脯,做杏子酒,旁的就给杏花馆里做事的人都分一分,没得糟践了东西。”
杏脯与杏子酒做起来也容易,只肖花上一两个时辰,便能做成。
登船赴京的时候,月牙儿随身带了一小罐杏脯。这是她为勉哥儿特意做的,他不爱吃很甜的东西,于是这一小罐杏脯月牙儿只放了一点子糖,乍入口有些酸,但细细品味后便能觉出甜味来。
月牙儿心里想着,若是能遇上勉哥儿,她就把杏脯给他;若是遇不上,她便自己吃了。
天气渐热,船舱里也闷的慌。月牙儿除了梳洗就寝,多半时候是在靠近甲板的檐下坐,窗户大开着,搬来一把藤制的摇椅,边上摆着一壶冷泡茶、一只白瓷茶杯、一罐杏脯,也算过得去。
她有时提着笔写着进京的计划,累了,就懒懒倚坐在藤椅上,将思绪放空,望着江上船只与江岸风景。大多时候是看江上船只,期望能遇见一个小小的奇迹说不定她往外看时,勉哥儿也正好望见她。
只是江月高悬,江水滔滔,想从船来船往相会的那一瞬间望见心心念念的人,哪里有那么容易呢?
不过期望罢了。
有一日午后,看罢账本,月牙儿蜷在藤椅上昏昏睡去。醒来的时候,暮色四合,天边已有一粒一粒繁星的微光。
江风轻柔,水也平稳,船家唱起不知名的橹歌,歌声浮动在星光灯影里。
月牙儿睡眼惺忪,有些茫然,静静听了一会儿,才听明白那橹歌在唱什么。
“月儿高,望不见乖亲到。猛望见窗儿外,花枝影乱摇,低声似指我名儿叫。双手推窗看,狂风摆花梢。喜变做羞来也,羞又变做恼。”1
这歌声缥缈快乐,偶尔有几个浪花拍过来,以流水潺潺声伴奏。
她起身走到船舷边,看看水,听听歌,不知为何浅笑起来。这橹歌倒真像是特意为她唱的。
渐渐的,夜色里出现了另一艘船的影子,船前挂着两盏羊角灯,投在水里,倒给月牙儿乘坐的这一条船作伴。
她望着船影,觉得有趣,不知为何抬起头来,神色微变。
那随着流水缓缓走来的船头,分明立着一个人,穿一件白色襕衫。
月牙儿手攀船舷,大声喊道:“勉哥儿”
那人听了,不住地往前探,离得近了,才瞧清他的面容,不是吴勉又是谁?
船离得越发近了,吴勉亦手攀船舷,高声喊着她的名字:“月牙儿。”
于亘古不变的星辰流水之中,遇见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彼此之间能互相打个招呼,已是如微弱星光一般的奇迹。
隔着一江流水,月牙儿目不转睛的望着吴勉,忽然想起什么:“你等一等。”
说完,她三两下冲到藤椅边,拿起那罐杏脯,瞧准了时机,往吴勉那里扔。
差一点点,那罐杏脯就掉在江水了,所幸吴勉接住了。
两只船擦肩而过,月牙儿从船尾跟到船头,吴勉亦从船头奔至船尾,在灯火阑珊里两两相望。
渐行渐远。
直到再也瞧不见那盏船灯,吴勉从收回目光,转过身去。他的书童想替他拿那一罐杏脯,吴勉却不让,视若珍宝一样收着。
书童叹息一声,略微有些抱怨:“夫人怎么不肯长长久久的跟在老爷身边呢?夫唱妇随才是正经道理。”
吴勉斜睨他一眼,剑眉微蹙:“这样的话,我再也不要听第二遍。”
书童侍奉吴勉这些时日,多少也明白他的性子,听了这话,立即噤若寒蝉,只沉默的跟在他后头。
吴勉拿了一枚杏脯在手里,轻轻咬了一口。不同与那些甜腻的果脯,杏子微有些酸,却更加彰显出杏子本来的风味。细细品尝,才觉出酸里的甜,悠久隽永。
风迎面吹来,于静默无声里送来丝丝清凉。静了一会儿,就当书童以为吴勉要回船舱时,他却忽然回眸,望着空空的江面,悠悠道:“你不懂,凤非梧桐不栖。我的妻子既然是翱翔九天的凤,那我甘愿为一株根深叶茂的梧桐。等她飞累了,便停在树干上栖息。”
这话,他好像是说给书童听,又好像是说给自己听。
他独自望了一会儿水面,水波轻轻荡漾,倒映着点点星光。吴勉笑了笑,转身回舱了。
京城里,也是一样的燥热。
只是宫里的温度,硬生生被大盆大盆的冰块降了下来,显得不那么热。
这个时节,昭德宫庭院里的天棚早早地就搭了起来。纱帘竹帘遮罩住的棚子,既透风又防蚊虫,在夏日里使用是再舒畅不过了的,除了见人接驾、梳妆就寝,贵妃娘娘一日里有大半时辰都在天棚里坐着。
有小宫女捧来一盏甜碗子,是冰镇各色瓜果,上浇糖浆,最是清凉解渴。贵妃挖了一粒冰樱桃吃,看了眼棚里立着的内臣郭洛,道:“你是说萧月进献了一种特别的茉莉花茶?”
“回娘娘的话,的确如此。”郭洛小心的陪着笑。
贵妃点点头:“叫人泡些试试。”
不多时,自有小宫女双手捧着一盏白瓷呈上。茶温正好,不会拿着着烫手,也不会过于凉,以至于茶叶泡不开。
这样的大热天,吃热茶总归有些不舒服。贵妃蹙着眉,将茶盏揭开一条缝,一股子浓郁的茉莉花香和茶香立刻散出来,香的吓人。
明明花香这么浓郁,揭开茶盏,却见清澈的茶汤间不曾飘着一朵茉莉花,也真真是奇了。
贵妃吸了一口香气,微微颔首,等她浅呷一口花茶,不觉眼前一亮。入宫这些年,她吃过的山珍海味、名贵茶叶不知有多少。饶是喝京里没有的茉莉茶,也专门有人给她种茉莉花。可是她从未喝过这么纯粹浓郁的花茶。将这盏茶汤的味道一比,从前吃过的那些茉莉花倒没有什么滋味,犹如鲜花与纸花之间的差别。
“这个萧月,倒真有些本事。”贵妃又喝了一口茉莉花茶,只觉棚里的暑意也被这茶的清冽压了下去:“她是预备在清福店里卖这个?”
郭洛回道:“正是如此,萧月的意思,是卖四十两银子一斤茶。因为是头一回做这窨制花茶,工艺复杂,所以只得了一箱。”
贵妃轻轻一笑。
听见这笑声,郭洛暗自松了一口气,心道贵妃娘娘这是对此满意了。他笑道:“娘娘,这茶还未曾命名呢。”
贵妃思量一会儿,道:“这花茶虽花香浓郁,却不见花影,便索性叫它暗香茶。”
“多谢娘娘赐名。”郭洛忙拜道。
贵妃的指尖搭在茶盏上,有一下没一下敲着,好一会儿,才笑道:“不错。”
她转头吩咐一边的大宫女:“眼看着陛下的万寿节就要到了,等朝廷命妇来贺,便用这茶招待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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