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春日的花圃里,是很香的。这香气总是一阵一阵的,看风往哪里吹,哪边儿的花便独占鳌头,时浓时淡透着馥郁的香气。
月牙儿走在一排玉兰树下,和本地最大的花商杨老太一起,边走边说话。
也是之前做鲜花饼时结下的交情,月牙儿才登门,杨老太便亲自出来接。
“你是要最好的茉莉花?”杨老太一时有些为难:“有是有,但有一部分,顾家在年前的时候就已经定了。”
她口中的顾家,乃是本地最大的茶商,如今金陵城有名号的茶馆,多是进的顾家茶叶。杏花馆用的一部分茶,也来自于顾家。
“竟然这样不凑巧?”月牙儿眉头微蹙。
“因为专门供做花茶吃的茉莉花,同寻常卖的是有些区别的。”杨老太解释道:“往年这部分一般都是顾家订的货占大头,所以今日也就种的那么多。按说依你我的交情,我能帮的自然会帮你,只是这有约在前,实在不好更改。”
月牙儿点点头,不置可否,先跟着杨老太在花圃里转了一圈,将挑中的花提前订下来。一晃,就到了用午膳的时候。
一个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喊道:“姨奶奶,可以用膳了。”
杨老太笑着揉了一把她头发,向月牙儿说:“那么请移步,先吃饭罢。”
“不用,这样太打扰您了。”月牙儿说:“我等会儿还有事呢。”
“不差这一会儿时候。”杨老太态度很坚决。
“这位娘子,姨奶奶可是特地吩咐了厨子做炸玉兰花呢!错过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小姑娘补充道。
玉兰花还能炸着吃?
月牙儿来了兴趣,再加上杨老太反复相邀,不留下用饭倒真不大好,便随着杨老太往内院去。
满满一桌儿的菜,月牙儿最感兴趣的莫过于炸玉兰花。杨老太看她这模样,索性将那一碟炸玉兰花摆到她面前。
细腻的白瓷碟里,摆着片片炸过的玉兰花瓣,外头裹了一层浆粉,被炸至微黄,却仍是花瓣的形状。月牙儿夹了一片炸玉兰花,轻轻一咬。酥皮之下,是柔软的玉兰花瓣,才入口时觉得有些怪,但等到油炸的香气和玉兰香花散开在唇齿之间,便觉惊艳。
杨老太笑着解释道:“这炸玉兰花,做起来也容易,我们年年都做的。取才开放不久的玉兰花,将花瓣用山泉水洗净,往鸡蛋面粉糊糊里粘一沾,放在麻油锅里煎至浮起便是。”
月牙儿又夹了一片炸玉兰花吃,赞叹道:“朝饮木兰之坠露,夕餐秋菊之落英。杨老太,您这过的真是神仙日子。”
围在桌边的众人都轻声笑起来,宾主尽欢。
用完午膳,杨老太一直将月牙儿送到花圃门口,说:“你如果想要大量上好的茉莉花,那么至多这一两个月便要同我说,毕竟种花需时日。”
月牙儿颔首道:“这是自然,我回去同人商量之后,立刻给您答复。”
从杨老太的花圃离开后,月牙儿坐上小轿,径直去了双虹楼。
早在去年的时候,于老爷子就将双虹楼的事彻底交给了于云雾,如今他已是双虹楼的掌事人。这一年的功夫,双虹楼又开了一家店,就在杏花糕点铺隔壁,生意也很红火。
见了月牙儿,于云雾忙出来相迎,笑着请她进包房坐。
寒暄一番后,月牙儿便将自己的来意合盘托出。
于云雾听了,说:“这样好的机缘,难为你惦记着我。可有一样,我虽也知道些制茶认茶的事,但主要心思还是放在经营茶楼上。真正制茶的茶商,怕是懂得更多。”
“比如顾家?”月牙儿手托茶盏,浅呷一口茶,问。
于云雾点点头:“不错,像顾家他们家是自有茶田的,也有专门的炒茶师傅。若说江南内外,谁最能帮忙改进这花茶窨制工艺,顾家排第二,没人敢排第一。”
“你同顾家可有什么交情?”
“有是有,但并不密切。”
“没关系,我先给顾家下个拜帖,请他们用膳,到时候你来作陪。”
“这绝对没问题。”
除了拜帖之外,月牙儿还写了一份关于卖花茶的计划书,一并找人送到顾家。
两日后,顾家回了帖子,愿意赴约。
宴席的地点自然是选在杏花馆,月牙儿亲自试着做了一道炸玉兰花作为餐后小食。
来赴宴的是顾家二少爷,三十岁左右的人,手里却托着一个鸟笼,里边有一只鹦鹉。
“刚刚过来的时候,瞧见有人卖鹦鹉,瞧着毛色很漂亮,我就买了下来,还请萧老板多多包涵。”顾二少一边逗着笼中的鹦鹉一边说。
那鹦鹉也叫起来:“多多包涵、多多包涵。”
月牙儿凑过去瞧:“真有些意思,拿些梅豆来,看它吃不吃。”
玩笑一会儿,众人入席,餐点也一样一样上来。
见了那碟儿炸玉兰花,顾二少奇道:“这是你们杏花馆的新菜,我往日来没见过这个。”
“是我从卖花的杨老太那里学来的吃法。你试试,看味道如何。”
顾二少听见“杨老太”的名字,便知道萧月的意思是想说明她同杨老太关系亲近。在他来之前,顾母就说过萧月大约是为那批茉莉花来的,如今一看,果然不错。
他但笑不语,夹了一片炸玉兰花吃:“果然不错。”
饭桌上谈事,本是古来有之的传统。一面吃,月牙儿一面说起正事。
顾二少时不时插几句嘴,东扯西扯几句,有时又去逗鹦鹉玩,但总不肯给个明确的答复。
这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啊,月牙儿心想。
她也不耐烦跟顾二少再兜圈子,开门见山问:“这做窨制花茶的事,顾家愿不愿意参与?”
顾二少拿着一粒梅豆,逗了那鹦鹉一会儿,才将梅豆喂给它。而后,顾二少才不紧不慢道:“我娘说了,商人图利。这件事,办成了名是你的,利却不多。”
陪坐的于云雾听了,脸上虽然隐隐有不悦之色,但心底不得不承认。若他在顾家的位置,也会好好考虑考虑要不要掺和这件事。毕竟从如今的情景来看,就是这新的窨制花茶做成了,天家获利最多,而萧月也必定会大出风头,可这名与利同他们却没什么大关系。
赔本的买卖,商人自然是不愿意做的。
月牙儿神色如常,缓缓道:“咱们辛辛苦苦的做生意,不就为了名与利吗?利字还要放在前头。我又怎么会找各位,做赔本的买卖呢?”
她将手里的铃铛摇了摇,不多时,一个侍儿便托着一套天青色汝窑茶具过来。
这是要做什么?难道是她已经弄出了窨制花茶?不大可能罢?顾二少心中疑惑,不再去玩鹦鹉,认认真真的看她要做什么。
月牙儿先用红泥小火炉煮沸一壶水,将茶杯一一烫过。而后才从小茶罐里挑了一点茶叶出来。
顾二少盯着那茶叶看,感觉同寻常的茶叶也没有太大的差别,是纯茶,也没有花。她这一套动作做得行云流水,很是赏心悦目。
他越发弄不明白月牙儿的意思。
直到沸水注入茶壶,将茶叶泡开,月牙儿手执茶壶,往茶杯里分茶。
顾二少轻轻“咦”了一声,因为茶杯里的茶水,竟然是深琥珀色的!
他端起茶杯,不顾上烫,略吹了吹,便尝品尝起来。
这杯茶比寻常的茶叶香味更加浓厚,茶味浓郁,是他从未吃过的独特风味。
“这是什么茶?”顾二少迫不及待问。
月牙儿将茶水放凉,浅浅呷一口,才慢悠悠道:“此乃红茶。你若能帮我把窨制花茶做出来,那这红茶的制作工艺,我也一并教给你,所得之利,两两平分。”
顾二少思量片刻,抬起头来朗声说:“此事重大,我一个人做不了主,得问过我娘的意思,还请萧老板理解。”
月牙儿笑盈盈从袖里拿出一份拜帖:“这是我给茶商许家的拜帖,预备明日过了午时送去,二少爷看着办吧。”
说完,她径直起身,端起一杯红茶:“我还有些事要处理,请各位理解。这里以茶代酒,敬诸位一杯。”
她将茶一饮而尽,笑了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京城的花,开得比江南稍稍迟些。
东方将明,花苞初醒。可紫禁城外的长街上,已有许多车马官轿,连带着百姓居住的胡同也热闹起来。小家小户的闺女忙着揽镜梳妆,换上新衣裳。而重重庭院里的大家闺秀,也不住催着丫鬟看一看墙边的脚踏放好了没有,不要耽误了她们看墙外的热闹。
只因今日是金殿传胪的日子,等皇榜初开之时,必定要御街夸官的。
紫禁城外,许许多多绿袍进士心情忐忑的等候着,皆是头戴乌纱帽,穿着蓝罗袍,很是惹眼。
首辅张谦从他们旁边经过时,不由得驻足望了望,转身同身旁的次辅谈笑风生:“绿袍乍著君恩重,黄榜初开御墨鲜。每当这个时候,真是让人怀念啊。”
次辅望了望,目光在一人身上落定,感慨不已:“您老这诗还没念完呢,看那个少年,不正是时人莫讶登科早,自是嫦娥爱少年。”
顺着他的目光,首辅张谦一眼望见了新科进士里的吴勉。
“一点没错啊。”
他们正感慨着,只闻景阳钟钟声杳杳。伴着这钟声,大明门徐徐打开。
第一缕阳光透过云层,洒在宫门铆钉上,微微闪耀。
十年寒窗,终上金銮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