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这天,唐可镂早早的就起来了。
家里的老仆人觉得稀奇,要知道往年这个时候,唐可镂总是丧着一张脸出去赴宴。然而今日倒一番常态,吩咐要在家里设宴。
江南士大夫好文雅,冬至之时,必定会聚集九人集会,举其中一人为宾主。既然是雅集,总少不了酒食。也不知是谁带起的风气,每逢雅集,宾主招待客人的酒席,尽管多为家常菜式,但务必要有一样新奇之物。去年冬至,唐可镂去袁举人家吃雅集时,人家就捧出一盆烧鸭子,是盐水鸭的做法,味道醇厚,肉质酥脆,有味极了。
唐可镂虽然好吃,但他自己不是个擅长庖厨的,老家人也不是。若是向家里人提意见,说要烧什么什么菜式,通通一句话打回:“你自己做去,不然就吃这个。”
他能怎么办呢?炒菜是不会炒菜的,出去吃也要算着帐,太贵了还吃不起,于是只能吃着二十年如一日的菜式。为了这个,冬至雅集的宾主之位他是一拖再拖。
但如今新收了学生,唐可镂顿时有了底气,敢发帖子邀人来他家集会了。
其实收到唐可镂帖子的士大夫,情知他家没什么好菜,有心想换个宾主。但其中有人提醒:“你瞧这帖子上,写着太子洗马段翰林也会参加。”
哦,那没事了。唐家是一定要去的,大不了去之前多吃几碗饭,把肚子填饱了就成。
到了冬至这日,第一个来的就是段翰林。
既然是多年的好友,段翰林也懒得走叙礼作揖这样的礼节,径直在唐可镂屋里坐下,拣了个隐枕抱着。
“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这老叟也愿意当雅集的宾主。”
“去去去,往那边挪点,别挡着门。”唐可镂白他一眼,仍旧望门外张望着。
段翰林拖着椅子往右挪了挪:“感情你翘首以盼的不是我啊?真是伤了老夫的心呐。”
正说着话,远远见着一个黄衣少女和一个青衣少年。少年两手提着食盒,落在少女后头半步,一前一后进入轩内。
段翰林定眼一看,笑了:“原来如此,你请了个好军师啊。”
来人正是月牙儿与吴勉。才进门,唐可镂就迎上去,满口说谢谢。
月牙儿与唐可镂和段翰林分别道了万福,笑说:“我们对先生够好吧?这肉松小贝还没往外头出售呢,头一个送到你这来!”
“记着呢!你放心,我肯定给勉哥儿开小灶。”唐可镂一面笑着,一面接过食盒,稳稳当当摆在桌上,扭头同段翰林吹嘘道:“你要是不多留一日,可就错过了这美味,看不悔死你。”
“什么点心?上回的那个姊妹团子?”
“比那个好吃千百倍。”唐可镂招手叫段翰林过来:“叫芋泥肉松小贝,是萧丫头特意为我量身定制的!”
他缓缓揭开食盒盒盖,一股掺和着奶味的甜香四散。
段翰林情不自禁,伸手想拿一个吃。却听见“啪”一声,唐可镂又把食盒盖上,差点压住他的手。
“统共就十几个,等人来齐了再吃。”
“嘿,你还来劲了!你捧到我面前我都不会吃。”段翰林拂袖转身,一下靠在椅子上。
“不吃就不吃,还省下一个给我吃。”唐可镂无所畏惧。
看着这老哥俩拌嘴,月牙儿心里觉得好笑,下意识地看向吴勉。然而正对上他的视线。
两两相望,吴勉像给火烫了一下,立刻转移视线。
“勉哥儿,你来。”唐可镂从书架上拿出一本字帖:“这是颜真卿的字。你既然要走科举正途,那必定得练一手馆阁体。字写得好,判官看卷的时候,自然而然有个好印象。要是满纸乱七八糟、宛如幼童的字体,再加上一堆改错的墨点子。判官看着就头痛,别说什么上榜了。”
段翰林听了这话,点点头:“那是。本朝选官从来注重两美。一是字美、二是人美。天子门生嘛,长得好,才能撑门面。前年殿试的时候,原定的前三甲里有一位长了一脸麻子,皇爷见了觉得不妥当。恰好二甲里有一个生得好看的,皇爷一见就舒坦,愣是把这两人名次颠了个倒。这一点你这小子还不错,字可不能落下。”
这样善意的调侃,吴勉听得少,耳尖又红起来。
月牙儿站在他身边,瞧了个正着,心里痒痒的,像羽毛挠过一样,想伸手揉一揉他的耳朵。
“多谢先生指点,我一定好好练字。”吴勉上前,用两手郑重其事的接过字帖,向两人道谢。
段翰林笑着说:“对,你抓紧学,争取考个三元及第,上京里去。”他一指月牙儿:“到时候,有口福的就不是唐兄了,而是我。”
他这一番话,虽然是打趣,但月牙儿和吴勉听了,都有些不好意思。
唐可镂踢了段翰林的凳子一下:“想得美。再乱说话,把握学生吓跑了,我找你算账去。”
月牙儿低垂着头:“点心既然送到了,我们也该回了。若是吃了觉得好,还请先生们多多宣传才好。”
说罢,她自行了礼,转身往外走。唐可镂忙喊住她:“等一下,把这幅九九消寒图带着。”
这也是冬至的旧俗了,所谓九九消寒图,上画素梅一枝,共有八十一花瓣。从冬至这日起,每日涂红一瓣。待画上梅花尽染,春日便来了。
唐可镂备了两幅画,月牙儿和吴勉一人一张。
拿了画道了谢,两人便回去了。
人去,屋内顿时安静下来,唯听得窗外风吹树摇。
段翰林摊在椅子上,悠悠叹了一句:“劝君惜取少年时。唐兄,我总觉得咱俩同窗的时候仿佛没过多久,可现在,鬓边都有了白发。”
“你够可以了,知足吧。”唐可镂手按着他的椅子:“我才是‘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
他的语气颇为自嘲:“年少读到此句,看一遍就过了,不想我这一生都藏在这句诗里。”
段翰林看着他,忽然笑了:“说起来,你可曾后悔过,当年没娶钱大人之女?张栩那厮如今可位至兵部侍郎了。”
唐可镂没说话,他看了眼东墙。
风吹帘动,将墙上的画吹得飘摇。那是一个青年女子,如花似玉,手把桃花枝,笑得无邪。画中人是唐可镂青梅竹马的亡妻。她去世那年,唐可镂亲手将这画贴在墙上,如今连画卷都微微泛着黄。
“谁知道呢?”唐可镂移开目光。
昔年那个放荡不羁,胆敢放话说“即使不靠婚姻,我亦能金榜题名。”的少年,如今已垂垂老矣,一事无成。
再来一次,那少年还会一如既往的痴心不改吗?
一时静默无声。
半晌,唐可镂大手一挥,背过身去:“不说这些了,那群老头子腿脚是断了不曾?怎么还没到?”
说曹操曹操就到。
好几个士大夫都是结伴来的,一进门,和唐可镂打了个招呼,就一门心思和段翰林说话。
眼见好友被几人围着,唐可镂笑出了声,连忙叫家人安放八仙桌,亲自到厨房催菜。为了今日的雅集,他还从库房里拿了一坛子葡萄酒,是秋日自家亲手酿的。
将葡萄酒倒在执壶里,用水盂温着放上桌,此时人已来齐了,各自落座。
其中有一个袁举人,素日同唐可镂关系不大好,生性又快言快语,一坐下就挪揄唐可镂:“唐兄今日做宾主,不知有何珍馐?不会又是上次的艾窝窝罢。”
他这一说,众人都笑起来。唐可镂家的伙食,可是公认的不好。
唐可镂才给众人斟完一圈酒,闻言,瞪眼道:“崔老头,这次我准备的点心,一定让你没话说!”
他径自拿了一大盘芋泥肉松小贝,搁在桌子上,得意道:“一人只准吃一个。”
袁举人哂笑一声:“呦,宝贝成这样?这点心看着也就平平无奇嘛。”
他伸手拿了一个,放进嘴里一咬,顿时不说话了。这点心是怎么做的?何以这样有味?小小的一个,竟然有三种香味!外头一层肉松,疏松如絮、耀着淡黄色的光泽,是为咸香;里边夹着一层金黄酥软的小贝,上涂着蛋黄色酱汁,软而劲道,是酥香;最里头包裹着的芋泥,入口微粉,而后奶香蔓延至唇齿之间,是甜香。
袁举人只顾将肉松小贝往嘴里塞,直到吃完一整个,才有空说话:“我痴长了五十一岁,还从未吃过这样好吃的点心。唐兄,你家厨子就是再投一回胎也做不出这样的味道。你是从哪家酒楼买的?”
他两手按着桌儿,身子微微前倾:“不对啊,这满城的大酒楼,我哪家没去过?哪家招牌点心我没吃过?可从没见过这个!”
袁举人忽望向坐在一旁的段翰林:“段大人,怕不是你从京里带来的吧?”
段翰林手握酒盏,摇头道:“谁给他带这个。何况,京里也没有。”
见袁举人难得说唐可镂的好话,众人忙各自拿了一个吃。
满席都是香气。
段翰林见他们吃得津津有味,也偷偷伸手,打算拿一个。
手还没够着肉松小贝呢,就被唐可镂一把抓住。
“你不是说不吃吗?”唐可镂中气十足。
段翰林眉头微皱,显示出很疑惑的样子:“谁说的?我难道有写字据给你?”
这老贼怎么这么无耻?唐可镂正想说话,只见段翰林另一只手迅速抓起一个肉松小贝,塞在嘴里。
气得唐可镂忙把盘子抱到怀里,守卫他的肉松小贝。
“到底是哪家卖的点心?你快说啊!”
唐可镂也不回答,忙吃完自己的那一个。等吃完了,他用手背抹了抹嘴,在众人的求问声里,悠悠道:“双虹楼老店屋檐下的小摊子,卖家姓萧,是个小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