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无星也无月。
月牙儿步伐轻快,走在吴勉左边。方才所饮的桂花酒,虽然是酒精浓度极低的米酒,但连吃几盏,她的笑靥染上一层薄薄的霞红。晚风一吹,只觉燥热的厉害。
吴勉在暗中窥见她的醉颜,轻声提醒:“女孩子家在外头,不要吃太多酒。”
“我有分寸的。”月牙儿转了半圈,回过身望着他。
她手背在身后,戏言道:“你说这话的时候,倒像劝自家官人不要饮酒的小娘子。”
“莫要胡言乱语。”
月牙儿轻轻笑了一声,仰头望着吴勉:“你记性这样好,莫不是过目不忘?”
吴勉不敢再看她,只看着眼前路:“算不上。”
这人真是擅长把天聊死。月牙儿失了逗趣的心思,老老实实往前走。
走了一会儿,她又说:“你把地址再说与我听,我背一背。”
“等我空下来,领你一起去罢。”
“这事耽误不得。”月牙儿正色道:“既然答应了,就要全力以赴。你多说几遍与我听,我明天自去,没得耽误你事。”
吴勉莫名有些失落,他自己也说不清这失落感来自何处,只将地址说了几遍与月牙儿听。
说了两回,月牙儿便记住了个大概。
这时忽然风吹树摇,落下雨来。
是急雨,倒豆一般噼里啪啦朝人打过来。弄得人手足无措。
风雨声急,吴勉不得不提高了音量:“找个地方躲一回吧。”
月牙儿看了眼身边景,这里离吴勉家不远了,便道:“才下的秋雨,不知几时停呢!左右不远,我们先跑到你家去,我借把伞再回。”
她说完,径直小跑起来,一边跑一边回头招呼吴勉:“快点呀!”
吴勉无法,只得紧紧跟在她后头。
这丫头有时也真是不着调,跑在雨里还笑着哼哼些小曲,唱着“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他心里虽然抱怨,唇边却有了一丝笑意。
晴也好,雨也罢,她好像总能把自己活成冬日的暖阳,让人忍不住要靠近一些。
吴勉心里这样想着,脚下步伐加快,同她一起并肩跑起来。
等到两人一道烟似的奔至吴宅,雨还没停。月牙儿先跑到檐下,吴勉跟在她后头,瞥见屋檐下地方小,生怕挤着她,于是便在石阶前站定。
月牙儿见门是关着的,方想敲门,吴勉却喊住她:“门没关实,你用力往里推就是。”
月牙儿心里一想,也就明白了,吴伯腿脚不方便,总不好让他出来开门。
谁知才进院,一眼就瞧见吴伯。他搬来一张小凳儿,正在屋檐下坐,想来是在等儿子回家。见两人进门,忙起身迎接:“怎么弄得一身的雨,也不躲一躲再回来。”
他张罗着给月牙儿递上一方白巾,责怪样的看向吴勉:“你这混小子淋雨就算了。怎么能带着萧丫头淋雨?”
吴勉正欲答话,月牙儿却抢白道:“是我催他,想借把伞快些回去。”
听了这话,吴伯也不好说什么,先让两人进屋来。一面支使吴勉往后屋去拿伞,一面请月牙儿坐。
“我煎些浓浓的姜汤给你吃,这要是闹风寒,可不是好玩。”吴伯边说,边蹒跚的往厨房去。
月牙儿忙拦着,愁眉苦脸:“不用麻烦了,何况——”
她声音渐渐弱了:“我不喜欢姜的味道。”
“那也得喝。”吴伯板起脸:“你要是不喝,下次就不用来了。”
月牙儿无法,只得随他去。
她用白巾擦擦头发,忽见一旁的墙角处放了一只土陶瓶,瓶里有一只快要开败了的菊花。
看上去,这是家徒四壁里唯一的装饰品。
她闲着无聊,起身凑过去瞧。谁知鞋浸满了水与泥,滑得厉害。月牙儿一时不察,竟直直跌了下去,身子不由得勾到花瓶,连带着往地上一倒。
可不能摔了人家的东西。月牙儿心里急,索性抱住花瓶摔一下。她这样一侧身,正好撞开一旁的房门。
这一跤跌得可不轻,月牙儿倒吸一口冷气。
听见动静,厨房里的吴伯大声问:“怎么啦?”
怕吴伯拖着残腿立刻出来查看,月牙儿忙道:“没事,凳子倒了而已。”
“你莫扶,等吴勉来扶。”
吴伯叮嘱两句,听到月牙儿的附和声,便忙着看火候。
月牙儿看了看怀里的花瓶,昏暗的油灯下,只能看出它是完整的,应当没碎。这才龇牙咧嘴的爬起来。
她正欲关上房门,忽然一怔。
透过小小的一扇木门,月牙儿瞧见四壁都贴着书画。也没有装帧,光秃秃一张纸,用糯米胶糊在黄泥巴墙上。
画作没有丝毫匠气,质出于天然,汪洋四溢。全是水墨,却灵巧有神。贴在榻边的那一幅画,最为出众。
画中是一座小楼,庭间有株梧桐树,一对年轻夫妇坐在门前干活,笑吟吟望着梧桐下玩耍的小女孩。
月牙儿初看这画,却无端有一种既视感,放佛在哪里见过。
她正欲深思,吴勉却携伞出来,见状皱眉道:“你做什么?”
“我……”月牙儿忙把花瓶放下,讪讪道:“方才差点把花瓶摔了,幸亏保抱稳了。不过不小心把这扇门撞开了,抱歉。”
吴勉一望地上的痕迹,心知她说的是真话,走过来轻轻带上房门:“瓶子摔了有什么要紧,你没摔着吧?”
“皮厚,摔不坏呢。”月牙儿笑道。
她有心想问一问那画,但刚才的情景,弄得像她在打探人家家里的家私一样,似乎不是说话的时机。
吴勉略微有些不自在,转身去打扫屋子,不肯转过身来。
幸好这时吴伯端了两碗煎的浓浓的姜汤来,月牙儿嗅见讨厌的生姜气味,不由得愁眉苦脸的。
等月牙儿硬着头皮喝下姜汤,吴勉便打着伞送她回家去。
雨声点点滴滴,落个没完。
月牙儿进门时听见雨打梧桐声,不经意望了一眼庭前那梧桐树。
她终于恍然大悟,难怪方才看那副画那般眼熟,那画里的,分明就是萧家呀。
“阿嚏。”来不及细想,月牙儿便很不淑女的打了个喷嚏。她忙关紧房门,换下湿衣裳去。
屋子里冷门冷灶的,连火都没点,更别提热水了。
月牙儿淋了一身的雨,布鞋上尽是泥点,实在忍不了不擦洗就睡觉。硬是点火烧了些水,擦洗之后才睡了。
她是伴着雨声醒来的。
窗外淅淅沥沥,手触碰上窗纸的时候,能感到一股潮意。月牙儿拉开门,秋意扑面而来,满庭梧桐落叶,真是一场秋雨一场凉。
昨日借来的伞仍放在墙角,月牙儿出门时拿了两把伞,和一个小毡包,径直从吴家所在的巷子走。
雨落在伞面上,绽开一朵花。月牙儿边走边想,吴勉为什么要画那一幅画呢?
还伞的时候,吴勉却不在。吴伯温和的说:“他一大早就出去了。”
是在躲她么?月牙儿心里闪过这个念头,却觉得自己未免过于自作多情。
算了,反正现在的要紧事不是这个。她怕忘了卖牛乳人家的地址,昨夜睡前背了一回,今晨起来又默了一遍。凭着这个和月牙儿可亲的微笑,指路人不会吝啬给她指点。
一路上雨时大时小,等月牙儿摸到那卖牛奶的鲁伯家,一双布鞋又淋湿了。
这就是古时候下雨天的难处了,鞋子都是布纳的,若没有上棕油,遇上雨天准保费鞋。加上泥地为雨水所冲刷,全成了稀泥,走起来硬粘着鞋底,又重又难走。
当月牙儿敲开鲁伯家的门时,还有些为难,要是踩脏了人家的地板可怎么是好。可很快,她发现自己的担忧完全是多余的,因为鲁伯家里也是泥土地,只不过是较为平整的夯土。
鲁伯身材有些宽,是五大三粗的壮实,骂起人来中气十足:“他个狗攮的,老子给他打了一年的长工,不肯发工钱,硬是拿两头水牛抵账。我牵回来的时候,路边的叫花子跟我这牛一比,嘿,成大富人了!你说可气不可气?”
他一面嘟嘟嚷嚷的说早该把牛杀了吃肉,一面领着月牙儿往牛棚去。
牛棚就在他屋子后头,上头还盖着茅草,干干净净的。里头住着的水牛一见鲁伯就哞哞的叫,鲁伯骂骂咧咧道:“叫死啊。”
他一边骂,一边不往给水牛们的石槽里添几把干草。
月牙儿起先听鲁伯抱怨,还以为会见着瘦骨嶙峋的牛。现在一看,才知不是这么回事。这两头牛虽然有些瘦削,但毛光水亮的,一看就是被精心照料的。
依照常理,被照料好的水牛,所产出的牛奶品质会好些。要知道后世有些牛肉卖高价的底气,就是给牛放音乐按摩呢。
月牙儿没见过赵府养的牛,但想来养在豪门大家,受到的照料肯定是周到的。没来鲁伯家之前,她原先还有一份顾虑,万一她买到牛奶品质太差,从源头上就差了人家一截,那还怎么比。这也是她坚持亲自来卖家家中查看的原因,不亲自看一眼,谁知道是什么牛产出的牛奶?若不走运,买了病牛产出的牛奶,她哭都没地儿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