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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50 章 第一百五十章(1 / 1)

站在衙役前方的人一袭绿色官服在火光中格外醒目,乌纱帽下的面孔似曾相识。

“你可是刘长杉?”

他眯起双眼:“小老儿正是。”

左右喝道:“大胆,知县大人面前怎的踞而不拜?!”

老者作势一惊:“我道这位衣帽怎的不同于诸位差爷,竟是知县大人亲临!”连称恕罪,颤巍巍跪下。

张屏盯着他银白的头顶:“数日前,在寿念山顶,你我曾见过。”

老者微欠身抬头:“请大人恕老汉眼拙。山顶香客众多,小门脸人来人往,当时不识大人尊身,此刻更难记前日福缘。大人夜半驾临,想来不是欲与老汉叙旧。”

张屏面无表情:“本县乃为山顶柳树下的女尸而来。”

他的脊背微微起伏了一下,却未答话。

“此尸经仵作验看,推测与慈寿观初建时日等同。工房典册记录,你是建慈寿观的工匠之一,之后在慈寿观做了道人。”

他盯着地面,微微笑了笑:“小老儿早年的确做过木匠,那时修建慈寿观的许多人,而今还活着的,怕只剩下我这把老骨头了。小老儿亦从此便留在了山上,当时观中无人,小老儿便挂了个道人的名号,并无牒册,亦不住在观中,只是每日做些洒扫杂务而已。前几年此前的知县大人重修道观,找了外来的法师掌观念经,承蒙官府恩典,赏一间门脸做买卖,可供养老。这些大人应该也能从册子里查到。”

张屏点点头,视线越过他望进屋中。旁侧衙役又喝道:“夜深风寒,怎的却让大人站在屋外?!”

老者立刻再作揖:“恕罪恕罪,寒舍简陋,恐污大人足底。若大人不弃,肯移驾屋内,实乃老汉三生之幸。”颤巍巍起身,让到一旁。

张屏迈进门槛,兰珏与捕快随后进了厅,张屏走到屋角,从小几上拿起了那本《乱世侠盗》。

兰珏脸上略浮出一丝讶色:“老丈竟看此书?”

老者哑声道:“小老儿略识几个字,行将就木之人,老眼昏花,难看清字迹,只是闲来无事,睡前扫两眼罢了,这位大人见笑。”

兰珏拱拱手:“不敢不敢,老丈折杀晚辈了。某一介布衣,乃一随行闲人尔,怎能当此尊称。老丈只当没在下这个人在场便是。”

捕快从张屏手中接过《乱世侠盗》,捧给兰珏,兰珏翻开书页,又微诧异并惊喜道:“甚巧,正是这一卷。张大人可记得傍晚时某曾道,掘得地宫之事,无需不才拙笔录之,只拿《乱世侠盗》的黄泉国一段做传即可。就是此卷的内容。请大人抽空看一看,其中黄泉国描述,当真与刚挖出的地宫相似。多年前的传奇,却竟能恰好应了多年后之事,西山红叶生之才,着实令吾等后辈叹服。”

才?恰好?呵呵……

他不禁在心中一笑。

张屏并未再看兰珏手中书册,只面无表情望着老者:“刘叟,寿念山顶,柳树下女尸,你是否知情?”

老者悠然回望张屏:“大人此话,是垂问,还是审问?草民不解所指,还请明示。”

张屏双眉微皱,转向衙役:“搜查屋内。”

老者从容退到一旁,任凭众捕快涌进屋中,张屏又道:“切勿损坏器物。”

黄口小儿拿捏作态。

他在心中一哂,扫视仍在翻书的兰珏。

“公子气度雍华,定是贵人。方才谈及对此书的见识,更是不俗。”

兰珏自书上移开视线:“老丈谬赞了。某不才,也写过几篇传奇。此番本是应而今的县丞谢大人之邀前来,拙笔忝叙贵县神异。不想连日变故突起,但将刑部侍郎大人与知县大人合力除平假神道之事录下,更是足能流传千古的逸事。不才或可托福,令千百年后之人亦记得吾名,真大幸也。”

原来如此。

他又在心中轻嗤了一声。

“那老汉要恭喜公子了。世间凡夫如老汉者,即时死,即刻灭,自家养的狗,都眨眼摇着尾巴舔旁人裤脚,更别说还有谁能记得了。比不得公子这般的才子。”

兰珏含笑:“老丈抬举。某只是前生积德,今生恰有此幸。当要拜谢侍郎大人与知县大人。万不敢说全因为自己。对了,某鄙号幽谷子,拙作《青山豪侠》略担了些许虚名,常被人拿来与《乱世侠盗》相较,贵县书坊中应当有。老丈既读此书,或也看过拙作?”

老者呵呵道:“老汉孤陋寡闻,公子的雅号与大作,皆不曾听说过。”

兰珏哦了一声,捧着书行向往内室去的张屏。

“大人,就是这一段。请看。”

张屏停步:“此书,我看过。只是有个地下之国而已,跟方才挖出的地宫,并无相同之处。”

兰珏挑眉:“大人难道不觉得,地宫中一间间暗室,恰似此书中黄泉国里的人家?”

张屏垂下眼皮:“不是很像。”

兰珏道:“书中情节必然远强过真实。若非大人已断定地宫及那树下女尸都远早过《乱世侠盗》成书的年代,学生几乎要推测,地宫与树下女尸,乃是模仿本书了。”

他又在心里一笑。

张屏摇头:“树下女尸,残发银白,必是老妪。”

兰珏叹了口气:“是啊,地宫在,惜无黄泉公主,仅见老妇枯尸;更不曾有飞天侠士,唯凶手待拿。叹哉!”

他再冷冷一笑。

“大人与这位公子不必如此婉转,二位想来是发现最近查到的东西与这本书中的情节相似,又见老朽家中有此书,故出言探问。其实直接垂问便可。此书在老朽看来,扯诞得狠,方才公子所言,老朽更有很多不能赞同。世事乃天意所定,世间文士,得知一星半点,东诌西扯出的文章岂能比拟?”

黄泉国?蜜蜜儿?

这恶俗的名字,怎配与你有牵连,离离。

“大人与这位公子无非是想知道,写这本书的人,是否与此案有关。不错,这人以前应该来过本县。若没记错,老朽见过他。”

十几年前那个午后,牵马在荒野中转悠的小书生,年岁比这个小知县还轻些罢。

那时他也是一时兴起,或是因为那小娃的一句话。

「晚辈总觉得,这方土地之下,另有故事。非送子合婚的神迹,而是不为世人所知的传奇。」

他便情不自禁道:「老夫不知道什么传奇。传说故事确是有。」

一个因相逢而生的故事。

许多许多年前,有一个少年,遇见了一位公主。

“老朽当年给他讲了一段故事,却不曾想,竟成了书里的这段。”

更不曾想,还写成了这样。

兰珏温声道:“这书中情节,与老丈说给他的故事一样?”

他不屑:“当然不一样。老朽方才已经说过,文人之笔,怎能写出天命真情?”

张屏点点头:“书里的黄泉公主蜜蜜儿,眼是绿的,名字像番邦女子。此地,不会有番子。”

“番子是什么东西!”他陡然色变,“她岂会与蛮夷相干!书里是那小子胡诌,但若老朽没记错,黄泉公主乃幽冥之体,故相貌名字与常人不同,并非附会异族。”

张屏又点了点头:“她,是谁?”

他淡漠地站着,不语。

张屏盯着他:“蒲离离?”

他的瞳孔一缩。

张屏平板地继续:“几十年前,村夫焦二自古井中掘得石棺,后附会灵异,运送上山,立庙供奉,享数十年香火。以上种种,与《乱世侠盗》中的情节,无一丝相同。你讲给西山红叶生的故事,从何而来?”

呵,兀这小知县,自以为套出了话,一副洋洋得志模样。

其实我早已看出了你这小小伎俩,只是有意为之罢了。

我本也未曾遮掩,是你们太蠢尔。

“田埂地头,姑且妄言,何来根底供大人追究?”

张屏从袖中摸出了一只刻着‘顺’字的葫芦。

“这只葫芦是当日我从你铺中所买。当时我便觉得,这葫芦上的刻迹,与寻常刻刀有些不同。”

不错,他已经记起来了。那天的头一笔买卖,那个问东问西的后生,原来就是这小知县。

“小老儿眼花手抖,雕的物件儿粗陋,蒙大人不弃。”

左右衙役捧过方才从案头盒中拿到的一把锥子。

“那时在铺子里,老丈拿着刻葫芦的,应就是此物。”

锥子的木柄光滑老旧,锥头微有些秃了,但仍是玄黑色,丝毫未见锈痕。

张屏示意捕快将锥子放在地上,拿过一把小斧,猛砍上锥柄。

喀!木柄粉碎,露出被包裹着的钉头。

这锥子,竟是由一根大钉加了一个木柄做成!

张屏捡起钉子,拂去钉头上的残屑。符文依旧清晰,与柳树下棺木上的一模一样。

老者仍是神色自若:“大人可是要问小老儿,这把锥子从何处买得?”

张屏未吭声,走向内间卧房。

卧房陈设简单,一床一几一椅,几个木箱并一个大柜而已。

床上铺着粗布单子,被褥枕头摆放整齐,都十分旧了。

但,都过于整洁。

没有人睡过的痕迹与味道,像只是摆在这里。

屋内的大小与之前在外面打量整体时估算的一致,没有夹层。

床下是空的。

木箱都能挪动。

剩下能让一个木匠改造成简单机关的地方,就只有——

张屏示意衙役捕快们都让开,自走到内室门边,蹲身打量片刻,将门框下方看似固定之用的一块铁片一推,再按门框,门前地上露出一道槽。衙役取过立在墙边的扁担一撬,伪装成地面的木板抬起,露出一道台阶。

张屏提着灯笼走下台阶。

方正暗室内,朱漆大床悬挂罗帐,朱色箱柜摆放墙边,床头墙边,还有一张梳妆台案,铜镜明亮。

一切摆设,皆一尘不染。

床上似有人卧着,捕快掀开帐子,却见两只枕头并排摆放,内里一卷被筒,前段搭在里面那只枕头上。床外侧却是空荡荡的,如在虚待良人。张屏掀开被筒,里面有一件薄薄的罗衫,应是女子贴身所穿,已破旧不堪。

张屏再让捕快打开箱盖,内里皆是女子衣衫。

梳妆台上的妆匣中,胭脂盒内早已干涸,粉盒中还余半盒,已泛灰色,全无香味。盒上描花皆已被磨得不见了,匣中精美的小手镜,镜身的有些雕花也平了。

张屏走回地上屋内。

“这间暗室中的床柜摆放,与地宫之中蒲离离曾住过的屋子一致。暗室内的女子衣饰等物品,皆是陈旧之物。需再细查验。加上锥中钉子及《乱世侠盗》佐证。乡叟刘长杉,你乃蒲氏一案疑凶,本县要拿你回县衙审问。”

老者神色仍旧平静,任由捕快捆缚,唯目光锋利地望向张屏。

张屏走向兰珏,躬身施礼:“下官谢过大人。方才让大人……”

兰珏微笑:“查案而已,假作之时,一切皆当不得真。无需赔罪。平身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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