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赋的心里一直有个念头——
这个姓张的,是不是哪里有点不太对劲?
他知道这样想不好。他已将随风归土,别离这碌碌尘世,世上一切人物是非,都应不思不问,如浮云暮霭。
方才这姓张的与王侍郎一番争辩,免了他死前再多一场牢狱之苦,亦算对他有恩了。
从昨晚相遇到今日,这个念头每每冒出,谢赋便将之摁下,现在更不该有,他实在是摁不住了。
姓张的就坐在他身边,正凝望着一个包子。
与府尹大人及王侍郎聊完后,姓张的就两眼发直,双眉深锁。谢赋想,这人查案确实有些能耐,看来是在思虑案情罢,亦没多关注。
待晚饭做好,谢赋让侍卫和衙役们从慈寿观中抬出两张大桌,供府尹大人和王侍郎用饭。张屏和谢赋自然要陪坐。府尹大人和王侍郎都就座了,却不见张屏过来,谢赋环视左右,只见张屏站在一棵树下,一动不动,两个衙役抬着大筐面食经过,张屏一个跨步上前,从筐里拿了个包子。
抬筐的衙役见突然蹿出个人,先吓了一跳,再怔了一下。这筐馒头包子是慈寿观供给香客的斋饭剩下的,热一热他们这些人吃。诸位大人的饭都是另做的。但知县大人拿了包子,也不好多说。
谢赋走过去,请张屏去大桌那边吃饭,两个衙役得以趁机抬着筐退下。张屏凝望着手里的包子,点了点头,托着包子随谢赋走到大桌边。
冯邰看着张屏手中的包子,眉头一跳。王砚的目光已飘了过来。谢赋见没人过来服侍,只能亲自取桌上一小空碟,送到张屏手边,张屏总算把包子搁在了碟子里,待谢赋把碟子放到桌上,张屏又将碟子往自己跟前拉了拉。
冯邰再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王砚一脸饶有兴趣地道:“咦,张知县那个是包子么?桌上倒没有此物,还有么,取两只来尝尝。”
谢赋只得起身道:“面点临时难以做出。此是白日里供香客的斋饭剩下的,故不敢奉与大人。”
王砚呵呵一笑:“本部院不是个讲究人,听闻包子再热一热,更别有滋味,正好今日尝新。”
冯邰道:“恐怕这种面食,新蒸出来的,王侍郎也没吃过多少罢。”又皱眉道,“晚饭备一样的饭食便可,怎还又整出许多花样?”
谢赋躬身称罪:“只是这一样不敢奉上罢了,其余都是相同的。”立刻让人去取,张屏从头到尾还是一声不吭。
过了片刻,包子取来,王砚举筷夹起一只,咬了一口,道:“嗯,甚好。”
冯邰淡淡一笑,自侍从手中接过手巾擦了擦手,拿起一只,尝了一口,微颔首:“确实颇鲜。”
王砚抬手抓过筷子里夹着的包子,放下筷子,又咬了一大口:“愈品愈有滋味。”与冯邰开始就包子的滋味聊起。
两位大人聊得似不再留意其他,谢赋总算得以坐下,刚要开始吃饭,却发现身边的张屏抓着之前搁在碟子里的那个包子。
他没吃,只是捧握着包子。谢赋不禁看向他的脸,张屏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定定凝望着包子的目光中充满了……爱意。
片刻后,他抬起了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包身,手指流连于包褶与褶花之上。谢赋的鸡皮疙瘩冒了出来,感到了一丝恶心。
突然,张屏的手指顿住,表情一冷,目光中迸出阴寒,一口咬住了包子。
谢赋毛骨悚然。
张屏满脸冷酷,缓缓咀嚼,将那口包子咽下。然后表情转为和缓,将咬了一口的包子放回碟子里,拿起一根筷子,插进了包子另半边雪白完整的小身体。
而后,张屏皱起眉,拔出了筷子,抬手按扁包子。包子馅从他方才咬出的豁口流进了碟中。张屏又举筷,刺进了扁扁的包身。
一股寒意从谢赋的骨缝中冒了出来。张屏再拔出筷子,又拿起已成饼的包子,端详被刺出的两个小孔,而后手指在包子边缘一捏,那个咬出的豁口处张开了,张屏向内注视,神色充满深思。
谢赋移开了视线,再也不能继续看下去了。
正在和王侍郎聊天的冯邰道:“张知县,你在作甚?”
张屏抬眼道:“回大人的话,下官在吃饭。”
谢赋生生打了个哆嗦。
冯邰微微眯起眼:“有话便直说,不必在本府面前刻意做作。对这案子,你是否还想到了什么?”
张屏道:“下官确实有两件事仍未想明白,方才正在想。”
冯邰在心中冷笑一声,此生每每蓄意表现的小手段,不甚上道,不过眼神还是有一点的,他简短地道:“直说。”
张屏站起身,行了一礼:“下官想不明白的第一件事是……”
他伸手又拿过一个完整的包子。
“假如,这是一个墓。”
他再举起筷子,插进包子。
“这样,可以挖进去。”
再用筷子从扎出的窟窿中挑出一些馅儿。
“这样,也能取出东西。但是……”
他再一掌,拍扁了那个包子,又用筷子扎了扎。
“这样……”
张屏和王砚的推论目前大致一样,他还猜测,最初发现石棺的那口枯井,本不是一口井,而是一个盗洞。
但如果那个古墓在地动时塌陷成凹地,那么墓室已毁,挖一个盗洞进去,很险,盗出东西相当于土中挖宝,很难。而且,为什么石棺没有被砸或损坏的痕迹?
冯邰微微颔首:“你的想法,确实不错,不过古时厚葬,墓穴恢弘,远超世间殿堂,深度更不能想象,或者只塌了部分。”
王砚接话:“这些本部院早已考虑到,所以赶紧查证才是必要。”说罢,也又抓起一个包子,咬了一口。
张屏道:“下官想不明白的第二件事是……案犯对那女尸的做法。”
冯邰露出一丝笑:“不错,这点你竟看了出来,于验尸实证一项,尚未无可救药。”
王砚挑眉:“怎么了?我可把推测出的什么都说了,老冯你明显有藏着的东西,这不地道啊。”
冯邰淡淡道:“只是本府还未彻底推证出结果,想之后再告知王侍郎罢了。”
王砚嗤了一声,转看向张屏道:“那你说。”
张屏放下手中的包子:“下官不解,那棺中女尸死于非命,身上有伤痕,死后尸身被挪进木棺,还用风水咒法封之,但她的发髻却是完好的,钗饰亦是。”
而且结合其尸身摆放的姿势来看,只能推测出一个结论。
她的尸体在放入木棺时,被人精心地打理过。
明明从死因到下咒,处处表现出了狠毒,按理说不该这么对对待尸体。
“据下官所知,所谓风水下咒,尸首本也不该放过,鞭尸钉钉,披其发,口塞糠之类恶毒方法,众所周知。”
可是案犯没有这么做,他将这死去的女子头发梳理整齐,装饰了钗环,双手交叉在小腹,如同仰面而睡般放进了棺中,从衣服的碎片看来,女子的衣服可能也是整齐完好的。
为什么?
笃笃笃——
打更的梆子声响起。
王公公也禁不住想在屋中打转了。
入更了,知县、县丞、据说已来了的冯府尹与王侍郎,都仍不露头。只在早前回来了一个主簿,顶个屁用?
王公公终于忍不住对着赔笑又摆上酒菜来的主簿道:“贵县可是打算将娘娘进香一事全让咱家独自料理?”
主簿立刻躬身赔笑:“哪能呢,哪能呢,公公放心,诸位大人定是要把山上那里都料理妥当了,请公公安心。”
王公公连冷笑都发不出来了,只袖起手慢慢道:“罢了,回宫之后,咱家一定会向太后娘娘如实禀报。”
望着外面的浓夜,他心中就如黑暗夜空般无尽空洞,却不想战战兢兢一辈子,竟可能会了结在此处,碰上找死还要带上别人一起的货,只能叹命了。
此时的驿馆中,兰珏也想深深叹息。
柳桐倚很是简洁明白地说清楚了事情。
张屏在查一个案子,他恰好知道点线索,就借公务之际绕了趟丰乐县衙告知张屏。归程恰好遇上了姑父,觉得应该告诉姑父一声太后娘娘上香的事。张屏正是查到了太后娘娘要上香的那个庙是假的,灵验的姥姥,只是一具死于非命的女尸。他走的时候张屏已经上山去挖棺材了,为了那个案子打过架的冯邰和王砚也到了。
兰珏眼前一阵黑,忽然就感觉天再也不会亮了。
柳桐倚道:“姑父放心,既然冯府尹和王侍郎都在,这事想来……”
兰珏扶着桌子站起身:“你且先休息,我得先把此事知会服侍殿下的公公们。”顿了一下,兰珏又看着柳桐倚真情实意地说,“这件事,姑父真是要多谢你……”
柳桐倚立刻一礼道:“小侄哪能当姑父这句话,小侄恭送姑父,姑父也早些歇息,莫太劳累,小侄今夜就不再去打扰问安了。”
兰珏微笑道:“你奔波了一天,更要早些睡。我已让人备了些宵夜,待会儿给你送来。”
好孩子,姑父是休息不了了。脸色差不是赶路累的,是被你的话吓的。八壹中文網
待派人将卞公公与柏沧请到静室,告知了太后娘娘要上香的庙的内情,看着卞公公和柏沧的表情,兰珏内心忽然舒缓了一些,大约是死也有伴这种不厚道的感情在作祟罢。
王砚行事如何,大家都知道,兰珏想,现在慈寿观一定被刨开了一个大窟窿,王砚兴致勃勃地率领跟班们包围在挖出的棺材旁边。
卞公公想到的和兰珏是一样的,他稳了稳心绪,才道:“冯府尹做事素来周全细致,想来定会让此事得当无碍。”
兰珏在心里苦笑一声,冯邰是做事一丝不苟,但也六亲不认,况且有王砚在旁边,冯邰会做出什么更是不能预测,说不定就是王砚或张屏挖棺他验尸,正在那神圣的山头上为谁先找到凶手而血红着眼睛。太后上香是什么事?忘记了。
柏沧怔怔看看兰珏和卞公公道:“这……与我等干系不大罢。”
卞公公与兰珏无言对望一眼,都在心里道,这是你不清楚太后娘娘素来行事啊。
若这是皇上吩咐办的事,太后娘娘绝不会过问,他们倒真可以放心睡大觉,不必太忧心,但太后娘娘一向思虑甚多,又颇信些命数。兰珏近年官运颇顺,时常得以入宫,亦是要多谢母亲生他是个好时辰,八字乃扶君良臣之相,又是水命,正能帮扶皇上,姓为兰,昌文运,太后很喜欢。
倘若在路上踩到一个小石子,若是旁人,行事苛刻些的,顶多会责罚仆婢未打扫干净路面,跟随开路的随从未尽心。可若是太后娘娘踩到颗石子,便会从昨夜的梦今晨的鸟叫风向开始想起,然后着钦天监观天象卜气运,看此事是否凶兆,连带所有服侍过的宫女宦官的八字都要算一算,瞧瞧有无冲克。
所以,倘若这事被太后娘娘得知,第一必然是想,怎么哀家为玳王祈个福,就触了这样的霉头?是了,玳王好端端就闹出了事,早就开始不祥了。连求个神,都出了这样的事,是否有什么在妨害皇上和国运?宣钦天监,给哀家好好算算。
然后他们这些人,连带所用马匹的颜色、钉的蹄铁大小形状、车轿的轮子、车身上有几根钉等等大概都逃不过被查一查。
黄历必然会曰,某人某物,身带衰克……至于是谁或谁们,就得看命了。
兰珏就沉默着,卞公公颤巍巍长叹一口气:“太后娘娘是为玳王殿下祈福,怎能与我等无干……”
柏沧一噎,颤声道:“那……那怎么办?”
兰珏思虑片刻,站起身:“这样罢,本部院立刻着人备马,先赶去丰乐。随侍殿下之事,就多劳累公公和柏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