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邰皱眉。
棺木之中,躺着一具朽尸。
尸身已腐坏,骸骨尤整,覆盖在尸身上的衣物残片尚能辨认些许。
尸身上及旁侧,有密密麻麻许多的黑点,竟是些虫尸,有的形状还很完整,凝固在已成暗色泥状的朽白肌肉与衣物之上。
尸体的头部,赫然是一头银白的发,完好无损,甚至连发髻的形状都还是好的。如雪如银之色,在朽败骨肉堆中,格外刺目。发髻中的金钗及点缀的彩宝珍珠,尤湛湛莹然。尸身腹部,已成枯骨的双手交叠,指甲竟也是完好的,鲜红如血。
王砚环起双臂:“看盆骨形状与发髻,应是个女子。只是,若是老妪,怎的还染怎么艳的指甲?”
冯邰未接话,转头唤随从,一侧目却看见张屏在旁边站着,不由变色:“咄,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话出口,冯邰自己也感觉过了。这话拿来吆喝下人尤重了,何况张屏身位七品,一县长官。即便一声不吱蹭进来看棺材有失礼之过,亦不应受此呵斥。
冯邰也是陡然看见他,吃惊之下,不由失态,见张屏低头行礼退下,便略把口气放和缓了些,道:“罢了,你既然进来了,方才可看清楚尸体?”
张屏停下脚步,道:“禀大人,方才下官粗粗看到了尸体。”
用词尚算严谨。冯邰点了点头:“那你有何看法?”
张屏道:“尸骨未验,下官暂对死者年龄身份死因做不出什么论断。”
冯邰又点点头。
张屏一礼:“下官告退。”离开了屋中。
王砚看看棺内,向冯邰道:“验此尸骨,需挺长的时候罢。我就不在这里碍事了,敬农你先验着,我出去转转。”
冯邰道:“慈寿观关系太后娘娘上香一事,若王侍郎想审问其中道人,劳烦告诉本府一声。”
王砚呵呵一笑:“敬农,瞧你,我刑部与京兆府双案齐办,你我二人携手同心,我怎会做让你为难的事?这座山我头一次过来,想各处转一转罢了。”带着随从大摇大摆出门。
京兆府的侍卫询问地看了冯邰一眼,冯邰微一摇头,只吩咐道:“传仵作,先验残肌。”
张屏出屋后,便径直走到谢赋面前:“有事问询,可能到静处站站?”
谢赋站在门外,看不见棺内,但凭方才听到的女子、尸骨、指甲盖等字眼,便知棺中尸首必然不寻常,立刻点头,随张屏往僻静处去,刚走没几步,就听见身后有人道:“张知县,我们侍郎大人有话询问,可否留步?”
张屏与谢赋只得停步转身,朝遥遥走来的王砚行礼。
谢赋要退下,王砚身边的随从又道:“这位大人也留下吧。我们侍郎大人可能也有话问你哩。”
王砚点头示意他二人平身:“你二人方才要去何处?”
张屏道:“禀大人,下官有事请教谢大人,欲在那边草丛中一站。”
王砚朝空地草丛看了看:“喔,是甚清静,那你二人就随本部院一道过去站站罢。”
张屏和谢赋只能又随着王砚一道走到了空地僻静处,附近的县衙衙役见此情形,都识趣避让,本就空旷的地方顿时更加空旷了。
王砚看着张屏道:“本部院也就不和你废话了。我不是你们冯大人,你无需憋着,只管说来,你方才看那棺材尸骨,都看出了什么?”
张屏抬起眼皮看看王砚。
王砚一挑嘴角:“怎么,不敢说?你竟也学会小心谨慎了?放心罢,我们刑部查的案子与你们京兆府查的其实就是同一个。叫法不同罢了。本部院再把话说穿些,本部院不是瞎子傻子,大柳树下的竖插棺什么意思还是知道的。你带了个道人上山顶,恐怕这山上的布置也有门道吧。那边庙里供的什么姥姥是个假仙,这事可能与姚丛的命案有关,我说的对么?”
张屏道:“嗯。”
谢赋不禁暗暗看了看张屏又看看王砚。不曾想王侍郎眼光竟如斯毒辣,早就看出真相。身为丰乐知县,有事不报上官,却与刑部侍郎先说上了,这事做出来,绝没任何好处,姓张的应不会如斯愚蠢罢。八壹中文網
王砚又哂笑一声:“难道你是怕本部院是在套你话,将你的推断据为己有?跟我做事的都知道,我上表属下之功,从来只有多,没有少。本部院若破个案都要指望别人,怎能还居于此位?只是,看来你知道的东西,比我多些。这件案子,越快了结越好。要是等着你们冯大人把尸首的头发丝一根根验过,只怕八十岁也结不了。这样罢,本部院就先把自己看出的告诉你,你再答我问你的,如何?”
张屏还是没吭声,但垂下眼皮,做了个默默聆听的姿态。
王砚牙根不禁有点发痒,道:“棺材里的那具女尸,是被人毒死的。所以棺中虫尸,都是成虫,从棺缝中爬入,触碰其肌肤,便毒发身亡。”
人身之毒,积淀于指尖、肝与双肾处,所以女尸指甲存留完好,和指尖尚有筋肉相连,未完全脱落。
“本部院办姚丛案时,曾看过所谓姥姥庙的卷宗。据说数十年前,挖出的所谓仙尸,鬓发银白,面目却宛如少女。从树下挖出的这口竖插棺及棺中尸首,推测年份,与其相合。恐怕棺材里躺着的,就是观中供的那尊神罢。”
谢赋一惊,张屏道:“下官尚未论证,不敢断言。只是……”
王砚嗤笑道:“别在本部院跟前整应答冯邰那一套。你是看出了这山顶上有什么特殊的风水布置,恐怕不是什么吉祥如意的意思,所谓显灵的老神仙,也是另有文章,方才来挖大树底下,对么?你挖那里,那棵大柳树肯定是什么风水之类的说道里,所谓的阵眼了。”
张屏把方才被王砚打断的那句话说完:“只是,下官要验看过慈寿观中,埋灵棺之处,方才能肯定。”
王砚道:“你只需告诉本部院,你是怎么从姚丛的案子查到了这里。你方才叫过这个县丞,想问他什么?本部院记得,他就是丰乐县之前的知县罢。”
谢赋冷汗潸潸,他以为自己只是默默跟在旁边,不曾想王砚早已留意了他。他知道王侍郎乃太师的大公子,看其行事一派霸道纨绔作风,却不想缜密起来,竟不输于府尹大人。
张屏道:“下官是想问谢大人,有无慈寿观初建时的工匠记录。”
王砚兴致盎然道:“你怀疑工匠之中,有杀了那棺中女子的真凶?”
张屏道:“下官是怀疑案犯扮作了工匠。慈寿姥姥之棺,被挖出与抬上山时,都是石棺。树下挖出的棺材,却是木的。”
显然,是石棺太沉重,案犯无法将石棺整个挪出,于是就只取出女尸,造了口新棺材,尸体封入其中,竖埋在柳树下。
“棺未朽穿,棺中有虫,是板材钉得不严。此木棺乃案犯在山上临时做出。”
运一口棺材上山,太过显眼。山上多树木,就地取材新做一口棺材,是个比较聪明的选择。
“伐树锯木,钉造板材,皆需工具。”
如果是当年修建慈寿观的工匠,这种工具就能随手拿到了。
王砚点点头:“是有几分道理。”
张屏继续道:“且,棺上之漆,不是棺漆,是廊柱漆。下官自小在道观长大,道观翻修时,曾打过下手。认得此漆。”
门扇廊柱所用之漆,与一般漆不同,要风吹不脱,雨淋不烂,颜色长久明艳,调配需有秘方。有些工匠还会在漆中加入牲畜之血。但庙宇道观,乃清修之地,自不能沾染杂秽,所用朱漆,又另有调制的方子。
“下官验看棺材,棺上之漆,刷得并不厚,埋与地下许久,依然鲜艳,且是因棺木腐朽,随之脱落,仍是附着在朽落木屑之上。看颜色及此一项,应是道观所用廊柱之漆。”
棺材所用,一般是黑漆,板材油后漆之,都刷得很厚,脱落的状态,也与这口棺材的红漆不同。
王砚道:“于是你便做出了推断?嗯,棺木之事,本部院确实没有看出。那你是如何将这尸首与死者姚丛牵扯上的?”
张屏道:“下官尚未发现确切证据,证明其联系。”
王砚瞳孔一缩:“这话你真该说给老冯听。罢了。”
罢了,看起来,在关键环节,这小子没比本部院查出的多。
王砚大方地一摆手:“本部院自不会白问你,过一时就挖了那所谓石头灵棺,定会让你全程在场。”
张屏又垂下眼皮:“谢大人。下官想先查名录。”
王砚点头:“查,查。这县丞,你手里有么?”
谢赋躬身:“相隔久远……下官不能断定,也得回去找找……”
王砚不耐烦地皱眉,正要发话,一旁的小厮忽然道:“大人,小的该死打扰。大人看那边,是不是冯知府那里验尸出了什么事?”
王砚张屏谢赋都立刻看向小屋方向,只见一个人歪歪倒倒踉踉跄跄自屋门处撞向空旷所在,像受了不小的惊吓。
谢赋脱口喃喃道:“此人是县衙的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