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云沉盖,碎雪又零碎飘落,陈筹牵着离绾进了路边一家不起眼的小馆,要了两三道小菜,两碗羊汤面,面端上来,陈筹方才想起:“呃,不知道这面你能不能吃……”
离绾在汤面氤氲的白雾后微微低着头,唇角却是翘着的:“面很香。”拿起筷子,把碗中的羊肉一片片挑进陈筹的面碗里。
陈筹不知道她是不是不能吃肉,不敢多说或推辞,看着碗中堆起的肉,心窝处像揣了个暖炉一般,热烘烘的。
小饭馆是夫妻店,老板炒好了菜,老板娘端上来,瞧着陈筹和离绾直笑:“客官和小娘子真是般配。”
陈筹尴尬一顿,想辩解,又觉得也不太好,含糊了一声,偷眼看离绾,离绾把脸埋在烟雾中。
吃罢了饭,雪下得大了,出了小饭馆,陈筹鼓起吃饭时在心里酝酿了许久的气概,再抓住离绾的手臂,直奔街边一家客栈,拍下碎银:“一间上房!”
掌柜的笑眯眯道:“客官来得真是巧,也就只剩一间上房了。”
跟随小伙计上楼,陈筹亦一直牵着离绾,但不敢回头看。小伙计瞧他们的目光没什么异样,打开房门,哈腰道:“客官请,但有什么吩咐,门口喊一声便是。”
陈筹故作镇定地点点头,进房关上房门,方松开了离绾的手臂,才敢看向她:“那什么……你,你莫要误会……我带你来,并非有什么歹意。”
离绾仍低着头,陈筹的脸十分烫,咳嗽了一声,无措道:“你,你先坐……你渴么?”
离绾微微摇了摇头。
陈筹再顿了一时,又道:“我……我要么还是叫壶茶来。”
离绾依旧未做声。
陈筹再鼓了鼓勇气,又一把扣住她双肩:“离绾,从今之后,和我在一起,好么?”
他努力让声音不要打颤,一口气往下说:“我,我一定对你好,不让你吃苦。我用功读书,三年后争取挣得功名,即便没有功名,我,我也会找些别的事做。总之,总之就是,就算只有一口饭,我不吃,也会让你吃!”
离绾的双肩微微颤:“只怕……我配不上这么好的公子。”
陈筹赶紧道:“是我配不上你!我无钱无名,跟着我你享不了荣华富贵……”
离绾轻轻摇头:“什么是荣华,什么是富贵?衣可蔽体,饭能果腹,便是心稳身安。”
陈筹的眼眶顿时潮湿,离绾缓缓抬头,双目盈盈澄清:“你……难道不想知道,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你难道不怀疑,我到底是……?”
我想得要命!
但是,不能这么说,一说,眼前的人可能就要如烟雾一般,消散无踪。
陈筹斩钉截铁地说:“你不想说的事,我绝不问!”
离绾定定地看着他:“公子真的能做到?你不怕我是……”
陈筹截断她后面的话:“只要和你在一起,其他什么都不重要!”
离绾再定定定定地望着他,陈筹亦直直直直地与她深深凝视,两眼发酸,也不敢眨一下。眼皮就要撑不住的时候,离绾忽然微微地,点了点头。
陈筹几乎以为是自己眼晕,猛地揉揉眼:“你,你答应了?”
离绾咬唇,微微垂首,又轻轻点了点头。
邓绪审完那堂之后,竟没有再审,吩咐县衙诸人不得声张,押上唐书吏,直接回京。高知府也同时结束巡查,折回州府。
邵知县跪送两尊大神各离县衙,起身后许久还没回过神来:“这就,完事了?”
李主簿叹道:“唉,大人,看来暂时没我等什么事儿了。”与邵知县一道偷眼瞄向杵在旁边的张屏。
邵知县擦了擦额上的汗,真挚地含笑看着张屏:“张大人哪,本县实在是糊涂,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屏道:“下官亦只知一二,邓大人微服查访,牵扯谋逆,已将嫌疑人等抓获。”
李主簿嗐声道:“张大人,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那位是邓大人?怎的不知会一声!怠慢了大人,可怎生是好?这不是让宜平县落不是么?”
张屏道:“邓大人有令,下官不便透露。”垂着眼皮的死样子让邵知县和李主簿牙根一阵痒痒。
李主簿一脸无奈:“张大人,凡事有变通,大家一个县衙,既是同僚,就和一家人一样。事情没办好,我们谁都落不到好,对不对?”
邵知县截住其话头道:“不可这么说,张大人按规矩办事,极其值得赞赏。幸亏如此,邓大人才能如此快地破案嘛!”
张屏躬身道:“谢大人体谅,若无其他吩咐,下官先去做事了。”
邵知县慈爱地道:“去罢,去罢,这几天都没休息好,今日可提早一个时辰回去。”
张屏施礼退下,其余人一道目送他离开,李主簿叹了一口气:“张大人毕竟与我等不同哪。是了,与邓大人同行的那个年轻人,原来就是先柳老太傅的亲孙子,今科状元柳桐倚,张大人与他同科,看来交情不错。”
在场其余人都未接话,这次的案子明摆着大家都在鼓里坐着,好处全被张屏一个人占了。尤其曾把邓绪押来拖去的衙役们,暗暗忧心之余,再想到张屏本就知情,心中更不是滋味。
唯有刘书吏和赵书吏叹道:“能留条命在就知足了。其他不多想。”“何必多问,但求平安。”
众人又安慰了他二人一番,都想不通怎么唐书吏居然跟谋反有关,都不敢多提,各自散去。
被高知府抓进大牢的人,放出了一批,还有一些早在邓绪微服查访时被盯上,由高知府暂时押送到州府。邓绪与高知府均吩咐,此案一定保密,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谋逆相关的事情还是传了出去。被放出来的都暗暗庆幸捡了一条命,不敢再多想多做分毫。县中百姓,都暗暗议论此事,但谁也不敢声张。
谁在谋反?为什么会在宜平县谋反?朝廷怎么查到的?被抓起来的那些人大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老街坊,怎么就是反贼了?
人人都想知道,说法各有不同。
各种猜测与小道消息纷纭流窜,甚至连“辜家庄的狐狸精作祟”这种谣传都出来了。
邓绪亦成了宜平百姓茶余饭后最常提及的名字。
邓绪在本朝,本就甚有名望,堪称传奇。市井出身,少年时是街头混混,偷抢扒赌几乎都做过,但是个孝子,为了给寡母治病,卖身顶替富户家的少爷到边关为军,从小卒混成百夫长。都统忌其能耐,派他去刺探敌国城池,故意不给外援,邓绪竟出奇谋刺杀了城主,带着多半随行的弟兄全身而退,还顺手救回了几个被掳的妇孺,被当时正在边疆手握兵马大权的先怀王看上,收入麾下。不幸背运,没两年先怀王薨了,帅帐易主,新帅与先怀王政见不合,又忌惮邓绪之功,便将其调回京中,名曰升迁,在兵部做一闲职。
邓绪肚里没多少墨水,新职务偏与文书有关,屡屡出错,官阶一降再降,幸而当时的兵部侍郎程柏与他同是先怀王麾下,交情甚好,总算护住他没有被罚到丢官。后有一回又犯错,程柏护他,亦被人参了,邓绪便自请罪曰无颜再留在兵部,恰恰大理寺缺一狱丞,就调了过去,看大牢时,竟发现其中一个犯人可能被冤枉,便告知大理寺卿。
当时的大理寺卿是本朝赫赫有名的贤臣,当今怀王殿下已故的岳丈李岄。李岄不单未怪罪邓绪越级上报,还根据他的进言重新追查,果然发现此案的疏漏之处,寻到真凶。李岄因此欣赏邓绪之才,将他从狱丞升做评事。邓绪不负李岄赏识,屡屡发现案情疑点,助大理寺破了许多奇案。未几年升做大理寺断丞。后李岄调任中书令,离开大理寺前,保举邓绪做了大理寺正。有人弹劾邓绪胸无点墨,不堪大任。先太傅柳羡是李岄的老师,常听李岄夸赞邓绪,便亲自当面考核,结果邓绪竟应答如流,颇有文采,自言是在做了狱丞后,便得空就读书,弥补短处。柳羡称赞邓绪“机敏多智,上劲务实”。大理寺卿之位几易其主,但邓绪因这八个字的加持一直卓然屹立。
大理寺屡破大案,亦得先帝赞赏,邓绪名声日响,最终众望所归,升做大理寺卿。如今与京兆尹冯邰、刑部侍郎王砚并称本朝三大神断。
冯邰擅长堂审取证,王砚身为太师大公子,腰杆硬,底气足,敢审旁人不敢审的案,能判旁人不能判的人,故列为三神断之一。邓绪擅长察人观迹,从些许微末便能推察出案件关键,撰《循迹录》等书,记录断案经验,为许多官员的必读书本,且为人豪爽,不拘小节,教导提携他人从不藏私,乃三神断之首。
宜平虽然离京城近,但只慕邓大人之名,从未近身瞻仰其光辉,而今,邓大人居然在宜平破获了大案,还用了微服查访这么传奇的方法,怎不令人兴奋!
邓绪住过的客栈房间、坐过的茶馆饭庄里的桌椅板凳,都被供了起来。连从牢里放出来的人都说,被知府大人抓去,本以为没救了,幸而有邓大人,才没被冤枉。
城中的几个文人,已准备将邓大人这段事迹写成传奇。城里的戏班亦拟请人将此事写成一出戏排演,甚至有书坊主人、戏班老板来找张屏。
“张大人文采不凡,听闻曾写过戏本,亦曾协助邓大人破获此案,斗胆恳请成稿后,大人能赐撰一序,亦可让百姓多知邓大人之英明!”
张屏默默翻开书坊主人带来的一摞稿纸。
压封白纸后的第一页——
『天地既成,便有阴阳二气,日月轮转,清浊皆生。某年某月某日,一缕妖风竟躲过天眼,潜入凡尘,化作邪畜,黄毛四爪,摄阴噬阳,滋出一窝小孽畜,可变幻成人形,吐息为村落,以辜为姓,作祟人间。噫!却不知苍天早已降下克星,此星是谁?乃北斗第五星廉贞也。乘七彩虹,披五色霞,入邓氏宅邸,呱呱坠地,异香满室,白鹤栖梁,四节鲜花皆感应而开……』
张屏将白纸重新压回书稿上:“朝廷官员,不得参与经营买卖,故无法露拙忝列为序,望谅解。”待书坊主人和戏班老板离去,继续翻卷宗,编县志。
县衙中人,都暗暗观察他,但见张屏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还是那副样子,早晨来,黄昏去,只埋首书卷。
陈筹与离绾在客栈住了两日,囊中见拙。
他留钱给张屏,身上的盘缠不算多,住上房开销甚大,他盘算着要不然暂时赁个小院,但丹化的房租不算便宜,寻来寻去,找不到合适的。
陈筹有些焦急,又在路上听说,知府大人已回府衙,在宜平办了大案,据说还惊动了大理寺,陈筹不由心中跳了几跳,隐隐为张屏担忧。
不知为什么,张屏总会卷进这些事儿里,希望眼下没什么麻烦。
回客栈后,他仍不由地想,离绾轻声道:“陈郎,你面有忧色,是为何事烦心?”
陈筹连忙道:“没什么大事,只是听说知府大人回府衙了,我没告诉过你吧,我的好友张屏,在宜平县做县丞,我之前就是承他照应,跟他一起住。他这个人的事儿,从头讲能讲三天三夜,总之是个极讲义气的好人,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招事儿,我呢,也有点招事儿,我俩在一起时,就常常更招事儿,知府大人到宜平的时候,我可能有给他招了点事儿,怕他因此有什么麻烦。”
遂把高知府那件事和离绾一说,再由此说了一些张屏的事迹。
离绾微微一笑:“陈郎说的很多事,奴都不大懂,但听陈郎这么说,这位张公子,是个极好的人,好人自有天佑。”
陈筹嘿嘿一笑:“正是。”
这夜陈筹却没有睡好,总觉得身上很冷,仿佛有冷风一直往被窝里灌,想要醒来,怎么也睁不开双眼,挣扎到筋疲力尽,终于睁开双眼,猛地坐起。
温软的柔荑覆在他的手上,离绾轻声问:“陈郎,怎了?”又微微蹙眉,“你的手好冰。”
陈筹叹了口气:“没什么。”怎么就做起噩梦了。
离绾握紧他的手,忽而道:“陈郎,你忧心,并非只为了张公子罢?”
陈筹一怔。
离绾道:“陈郎,我不是真傻到什么世事都不懂。你一介书生,能有多少银钱。我们住这间上房,房钱不便宜,你给我买的东西,平日吃穿,亦都费了不少钱,你有多少积蓄,够这样使呢?”
陈筹反手捧住她的手:“放心,总有办法。”
离绾摇了摇头:“陈郎,这样不是长久之计。既要长长远远地过日子,从今日起,就得踏实地活。”
长长远远,过日子。
陈筹一窒,热浪在心中翻涌。
“离绾,离绾,我陈筹上辈子是烧了多少高香,才能今生遇上你。”
离绾脸颊绯红,埋首在陈筹怀中:“陈郎,你去哪里,我都和你一起。”
腊月将近,礼部的事务愈发繁重。
兰珏每天累得教导兰徽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彻底变成慈父,摸摸他的脑袋,道几句“乖”、“嗯”、“甚好”之类,兰徽对此明显非常开心,眼见着欢实。
龚尚书虽还未上折告老卸任,但满朝皆知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有那么一些不明白局面的人,以为兰珏要高升,表露情谊,兰珏拿捏分寸应对,亦十分耗神。
这日筋疲力尽回府,连晚饭都不想用,正命人备热水,先泡泡解乏,忽而下人通报道:“老爷,侄少爷来了。”
兰珏一怔,一时没转过来弯儿,管事的立刻贴心地道:“是小的错了,如今该称柳大人了。就是柳小少爷,柳状元。”
兰珏这才恍然。
不过他的这位所谓的内侄柳桐倚,倒是与其的祖父大伯不大一样,每每见兰珏,一口一个姑父叫得很实在,亦常带兰徽玩耍,登科之后,还携礼来兰府拜会,柳家人,做事能这般圆融很难得了。
兰珏道:“快请。请到居闲厅吧。”
居闲厅是兰府内院的小暖厅,平日兰珏和兰徽亦常在此起坐。姑父见内侄儿,如此正显得不见外。
兰珏亦未再更衣加冠,就穿着身上这件棠梨褐锦袍,到厅中等候,不多时柳桐倚被下人引来,向兰珏见礼:“未预先知会就冒昧前来,姑父莫要怪罪。”
兰珏笑吟吟道:“哪里的话,一家人走动,还用得着那些繁文缛节?”
左右服侍柳桐倚宽衣入座,脱下莲青棉氅,只着银缃色长衫,亦是家常打扮。
兰珏道:“可用了晚膳么?”
柳桐倚道:“来得仓促,不曾打扰姑父用膳吧?”
兰珏微微笑道:“我刚从衙门回来,看你的样子像也没吃,不嫌这边饭食粗糙,就留下来一道用罢。徽儿正想你的紧,天天在我耳边念桐表哥。”
柳桐倚道:“多谢姑父,那小侄就不客气了。”又一笑,“姑父别误会小侄是专程来蹭饭的便可。”
兰珏道:“怎能这样说,哪有侄儿上门,姑父不管饭,让饿着肚子回去的道理。就算你吃了,亦得再多吃一顿。”
彼此再又一笑,先吃了一时茶,兰珏问了他一些柳宅的近况,柳桐倚亦一一作答,必要的话说尽,兰珏又道:“是了,近日你和邓大人在地方上破了一桩大案,很是不错。朝中都在夸赞。”
柳桐倚放下茶盏:“姑父谬赞,小侄是沾了邓大人的光。”又一拱手,“其实小侄今日前来,是有一事,想请姑父帮忙。”
兰珏唇角微扬:“一家人,何用请字,直说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