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人之后,捕头便前去禀报邵知县,顺便一说牢前情形。
“着实疯得厉害,跟出大戏似的。大人,属下看那侄儿也有些不对劲了,可要暗暗盯着这俩人?人一疯,保不准做出什么来。此时是姜子牙,万一过得一时变成黄飞虎,抡起大刀上街……”
邵知县沉吟片刻,摆摆手:“罢了,应不至于。再多加些人手巩固治安倒是必须。从今日起,你等暂不要休假,各街道轮流巡查,夜岗亦要排上。尤其近日,县中不可出什么差池。”
捕头领命而去。一旁李主簿道:“大人觉得那叔侄有蹊跷?”
邵知县掂须眯眼:“不好说。”
李主簿再道:“下官亦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但又说不上来。昨天那个侄儿离开时,那陈筹打廊下过,下官总觉得,他们认得,便出言试探,陈筹却说是不识,下官心中却仍是……这些事凑在一处……”觑眼看邵知县神色。
邵知县心中早就在打鼓,昨天下堂后,他就直觉哪里不对,再听刚才李主簿所言,对应张屏告假离开的几天,此事越发高深莫测起来。邵知县观察张屏行事,倒是个规矩谨慎之辈,不像常玩出格那一流,种种奇怪行径,必事出有因。
刑部尚书的门生,进士及第,下到县里,真就只是单纯做个县丞?
那对疯叔侄,若不是真疯,那么……
但近日县里明明十分太平,邵知县实在想不出什么缘故。
辜家庄?一个绝了户的庄子,能有什么事?
有也是绝户之前的事,旧事,前任的事。
事不关己,莫招莫沾。
邵知县叹一声:“罢了,孔圣人尚只认直八二字,我等何必多操虚无缥缈之闲心。本县只为宜平安乐太平而已,上不负皇恩,下不负百姓,足矣。”
自房中出来后,邵知县又踱去卷宗库关怀张屏,结果库中空空,小吏道,张大人早上在库里转了几圈,就更衣上街去了。邵知县便道:“本县只是过来看看,并无他事,不必告之张大人。”自回去办公不题。
到得午后,邵知县吃罢午饭,没歇午觉,又到衙门中办公,窗半挑着,几个小吏袖手在窗外不远处的廊下晒暖闲聊,不知道邵知县居然来了,声音略大,几个字眼儿钻进邵知县耳中。
“……咱们这位张大人,真是奇人……”
邵知县凑近窗边,凝神细听。
“……方才我吃了饭,打街上过,撞见儒翰书斋的曹老板。他跟我说,早上有一人,在店里看书,只看不买,看了一上午。伙计有些不耐,言语了几句。那人出了门,在王瞎子摊上吃面片,被人认出来是张县丞大人。曹老板吓得不轻,正想着怎么赔罪哩。”
邵知县心里咯噔一声,看来那对叔侄,当真大有来头。张屏与他们倒不是一伙,想是昨天陈筹无意认出,告诉了张屏。张屏便迫不及待,跑出去表现了。
只看不买,当街小摊上吃面片,何等体察民生的清廉做派。
后生可畏!
邵知县赶紧折回府中,换了套便装,不让备轿,不带随从,也踱到街上。
邵知县这张脸,县城里除了瞎子,人人都熟到不能再熟,前后远远随侍的几位便装的差爷,更是天天见面招呼。但众人自都知情识趣,知县大人这么出门,必然是微服。既然微服,就不想被人认出来。因此只当不认得,默默观之。
邵知县不常步行,走了一两条街,腿十分酸,前头打探开路的一个差役小碎步跑来,凑近小声道:“大人,张大人貌似在前头茶棚子底下坐着哩。”
邵知县咳嗽一声,板着脸道:“直起腰,退下。”
差役赶紧道:“是,是,小人该死。”再小碎步跑开。
邵知县继续向前走,果然在差役所指方向遥遥看见了一个破旧茶棚。棚子稍内靠着挑棚竹竿坐的一人,应就是张屏。
天气寒冷,这种外面的茶棚本来生意清淡,但因为张屏在那里坐着,他不常出外务,亦不怎么上堂,宜平县中认得他的人不多,今天是被往张屏小宅中送菜的商贩认出,众人都想认认新县丞的模样,默默围观者多,棚下的客人便不少。
邵知县揣度了一下张屏坐的这个位置,不算靠外,倍显随意真实,但又在经过时一眼可见,分寸拿捏得当至极,邵知县暗暗赞叹。
周围人等皆纳闷今天到底是什么吉日,或出了什么事情,居然知县大人和县丞大人纷纷出衙门微服,怕妨碍了两位大人,棚下的人反倒散了些。
张屏看见邵知县,立刻站起身,尚未躬身,邵知县已呵呵道:“贤弟啊,真是偶遇!”左眼轻轻一眨,以兹为示。
张屏只得默默拱手,其实吃晌午饭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被人认了出来,一路上都在被暗暗围观,但实在想查些事情,就佯作不知。出门钱带少了,买书之后不够进茶楼,渴得慌只能到茶棚喝碗粗茶。
结果,到茶棚坐下,摊主笑呵呵说客人稍等,张屏瞄见摊主的小孙子飞快奔进了旁边的茶叶铺,顿时后悔了,但已不好起身走人。稍顷茶上来,尖尖小芽润着碧青茶水,张屏心里更加不安,一边喝一边算着身上的钱,兼带暗瞅路上,指望陈筹或邓绪柳桐倚能从这里经过,借两个茶钱。
谁料来得竟是邵知县,摊主笑呵呵躬身:“贵客请坐。”四周人等了然地或散或旁观,张屏很是无奈,但也不能不配合邵知县继续做戏,所谓人在官场,身不由己,此应就是其一。
茶斟上来,邵知县咂了一口,赞道:“妙哉,清香满口,胜似龙井新芽,只才两文一碗,着实妙不可言。此茶何名?”
摊主道:“农家土茶,自种自摘自炒,自家井水沏成,谢客人抬爱。”
张屏更无奈了。
吃罢了茶,邵知县连着张屏的茶钱,一道付了六文,张屏把兜里的钱都取出来,趁起身时放在小板凳上,和邵知县出了茶棚。摊主收拾桌椅,顺便把那些钱取了,亦未多言。
邵知县笑眯眯道:“贤弟何去?”
张屏道:“该回去了。”
邵知县道:“哦,我还要四下走走。”见张屏挟着一摞书,又略压低声音道,“这些都可算在经费之内,不必你自家花钱。”
张屏将书再挟紧些:“这些,自看的。”
邵知县瞥见露在外面的书角,画着一个拖着茸茸尾巴的妖娆女子下半身,还有俩字似乎是“媚”、“传”,应是近年颇风行的香艳小本《媚媚传》,讲述某进京赶考的书生夜宿破庙,遇见狐精,被摄去狐洞中采阳吸元,日吸夜吸竟吸出了真情的故事。
邵知县再瞧瞧张屏如挟着三坟五典一般端庄的脸,对他更刮目相看了。
张屏一揖作别,先行回住处。邵知县继续四处遛跶,路边摊位问了问价格,顺便向卖土产的老乡关怀了一下今冬的农户收入,本预备再舍钱给路边乞丐,并指明衙门收容之处,再顺势发挥拔高一番,但道路两旁的乞丐都被开路的衙役们不动声色地清理了,邵知县未能如愿,略有遗憾,自觉若真有双看不见的眼睛在追随,今天下午的作为很够看了,到傍晚便回去了。
他这样做,邓绪确实看着了。
邓绪与柳桐倚等随行仍在城中打探,街上种种,皆入眼中。
柳桐倚道:“看来县衙已大略猜出了些许,街面上动静恐怕打草惊蛇。”
邓绪不耐烦道:“傻到底便罢了,最怕这般傻里带着一两丝小聪明的,尤其可恶!”拄着棍子和柳桐倚一前一后沿街而行,路过一间茶楼,恰好陈筹在二楼听书完毕,正下楼,一眼看到,顿如雷劈。
伙计道:“咦,陈公子,刚刚路过的,是不是昨儿被抓进县衙的?听说是个疯子,前两天还在街上算命来着……”
陈筹直楞楞站了片刻,冲出酒楼,沿着另一条路回到住处,见张屏的房间开着窗,似乎有人,便一头撞进,抵上门:“张、张、张兄,你猜我又看见什么了?”
张屏从书上抬起眼:“柳桐倚和昨天被抓的疯子。”
“那那那疯子就是被被被抓起来那个疯子?他他他前几天我还找过他算命啊张兄……”陈筹一声嘶,惊觉自己声音高了,赶紧再压下去,“他,算命的,有进县衙,又是疯子,还有柳桐倚。他到底是……”
张屏却也一脸疑惑:“你没认出他?你那次三司会审,邓大人坐在正中。”
陈筹长长倒抽一口冷气:“哪个邓大人?”
“大理寺卿,邓绪大人。”
邓邓邓邓邓绪……
娘娘娘娘娘我的亲娘…………
陈筹觉得自己快晕过去了,他摇摇欲坠,不得不伸手扶住桌角,桌角上堆着一摞什么被他扶歪了,陈筹顺手一稳,目光一掠。
嗯?
《媚媚传》。
《白骨娇娃》。
《野店魅娘》。
《沈生小情》。
……
陈筹两眼放空地一本本翻,最后再看回张屏……的手中……
《荒村野店奇艳大观》。
“张……张兄……”陈筹更晕了。
他觉得这就是一场梦。
这绝对是一场梦。
这个世间不应如此。
张屏又深深地看进他眼中:“陈兄,我还想问你一事。你相信鬼神姻缘之说否?”
陈筹抖了一下:“我,我略有些不适,先回房了……”正待转身,衣袖却被扯住,陈筹大惊,张屏绕到他前面,一脸肃然。
“说实话,女儿村之事,你信多少?”
陈筹又懵了,结结巴巴:“什,什么……信多少?”
“离绾,村中女子与你说的种种,和你所见种种。”
这……
陈筹脑中一片混乱:“我……张兄,要是你也当是我编的,我一点都不怪你。这事连我自己想着,都像做梦一样。那些事儿,我后来都怀疑是不是真的是梦,我是否真的亲眼所见,连离绾是否存在都……”
“确实是你亲眼所见。你说的,我都信。”张屏盯着他,“但你对所见所闻,如何想?”
陈筹捂住额头:“什么……如何想?”
一个都是女人的村子,可以靠杏树有孕生子……
“你所见,她们所说,你是否全信?若不信,又如何以为?”
“说,说真的,我不是太信。我猜过,她们可能有什么苦衷,避祸之类。特别是我看到,看到那些女子都穿着丧服在烧纸的时候……”陈筹反手扶住墙,“还有那块手帕,你见过的。我找过许多绣房询问,纱质,针法。”
很寻常的纱,很寻常的针法。
是凡间的东西。
所以他才将此事四处和人说,他希望有人能解开此惑。
他把这件事告知张屏,更是把这份希望寄于张屏身上。
他希望能知道真相。
他知道,女儿村中,所见所闻种种,皆不是真相。八壹中文網
女儿村之事,你信多少?
“我没信多少。除了离绾与我之情,其余的,几乎一点都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