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世昌拿出了涵养功夫,神色毫无变化,但是心里面对于段祺瑞提出的问题有些讶异。
“增量经济又是如何”,这么一个问题可以当做询问什么是增量经济。徐世昌好多次在报纸上看过对“增量经济”的介绍,觉得段祺瑞不至于没看过。
如果不是搞不清楚增量经济的定义,徐世昌猜测,段祺瑞问的大概就是增量经济会引发何种动荡。而且段祺瑞想听到的不会是平平淡淡的介绍,方才何锐说过,在“存量经济”下,搬张椅子就要死人。大概得有如此穿透力的看法才能让段祺瑞满意吧。
就听何锐介绍道:“段议长,增量经济也分两种。一种是改朝换代之时,那时候天下经过大乱,人口最少死了一半。豪强的土地被没收。新王朝见识了兼并引发的国家财政危机,自然会抑制。如此一来,每家每户收入都会增加,于是国家头几十年中都蓬勃向上。”
段祺瑞与徐世昌两人都算是见识过世面,而且对劳动人民毫无感情。听了这话,都微微点头,觉得何锐这看法倒也自圆其说。
但段宏业却皱起眉头来,神色间有些不忍。最终忍不住小声问道:“主席,我可否问个问题?”
段祺瑞登时怒了。他对自己的儿子有了解,早些年放浪,一事无成。这几年虽然收了心,专心棋术,但是对政治依旧一窍不通。如果何锐的谦逊是真的,何锐真的不懂下围棋。那么在政治上,何锐可就不仅仅是九段国手,如果给何锐评个10段,甚至12段大国手,段祺瑞都觉得理所应当。而自己的儿子段宏业则是个连棋子都没有摸过的人。
段祺瑞喝道:“大人说话,小孩子插什么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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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宏业平日里对于父亲的呵斥其实很不以为然,不过这次倒是被吓得打了个寒颤,低下了头。
何锐笑道:“有什么问题,说来听听。”
段宏业抬眼看了看父亲,不敢乱开口。段祺瑞的愤怒很大一部分是为了保护儿子,此时见到段宏业又不敢开口了,又斥责道:“主席让你说,你就赶紧说啊!”
段宏业低下了头,看的段祺瑞都想踹他。捅了篓子,怎么又不敢开口了呢?
思忖一阵,段宏业才抬头问道:“主席,满清退位,中国人口损失不多。这是不是出现不了增量经济了?”
徐世昌一愣,这个问题他其实也想到了,不成想被段宏业给问了出来。
何锐笑道:“呵呵,中国统一后,实施了土改。之前政府讲述过多次,土改的目的就是对已经破产的农村经济进行资产重组,要把人民从破产的环境中拯救出来。这也算是一种增量经济,只是这种增量经济能够维持的时间非常短。当时政府内部讨论,认为即便加上了修建水利设施,能够提供的持续增量时间也不过3-5年。”
见何锐竟然认真的回答了自己的问题,而且听何锐的回答,“所以主席才在28年与法国签订了全面经济合作的协定?”
何锐笑道:“那就是另外一种增量经济。”
段祺瑞想喝止儿子。这次真的是想让这小子别再废话了,国家大事岂是小孩子可以胡乱评价的。从统一中国,到与法国合作,中间可经历过中英战争。何锐的决断向来是看着凶险,但是等何锐做完后才发现,其行事极为有节奏。虽然每一次看着都不留后手,其实胜算高。以段宏业这等家伙,最好完全不要谈论。因为想拍何锐马屁,都很可能完全没拍到点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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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宏业却有些激动,“主席,这种增量是工业化的增量么?”
徐世昌看出了段祺瑞的不安,笑道:“段世兄,我有些事情想问问何主席,要不咱们换个座位?”
见段宏业乖乖闭嘴,让出了靠近何锐的位置,段祺瑞感激的看了徐世昌一眼。觉得还是老家伙们在关键时刻靠得住。徐世昌则问道:“主席,另外一种增量经济是如何的呢?”
何锐也没去管段宏业,“中国在2000多年中都是世界上最富裕的国家,原因在于中国将农业生产与手工业生产发展到了极限。而工业社会则是打破了基于土地的生产模式,开创出新的增量经济模式。我先问诸位一个问题,现在的城市里面楼房林立,如果爆发了战争,这些财富的价值变化的大么?”
徐世昌当即答道:“若是战火连绵,城市里面的楼房价格立刻就跌下去。而且许多人都会逃到乡下,连房子都不要了。”
“工业化的经济增量,是基于人口集中之上。人口集中,就必然出现城镇。有了城镇这个承载财富的空间,才有了容纳经济增量的基础。徐馆长,是宋代经济繁荣,还是清代经济繁荣?”
徐世昌这几年做国家文案馆馆长,终于能静下心读书思考,听了何锐的问题,当即答道:“自然是宋代。”
何锐点点头,“我们与法国实质性结盟,就是要以最快的速度来发展中国的工业。这种增量经济,突破了土地的限制,是以国家的力量维持一个新的生活方式。用这种新的生活方式来容纳全新的经济增量。这种新的生活方式,改变了旧有的社会模式。而且这种社会模式,需要强调一个问题,那就是谁是财富的创造者!搞清楚了这点,并且针对鼓励财富创造者来制定政策,经济就会不断发展。对于竞争所引发的动荡也能妥善的解决。”
段祺瑞发现何锐竟然把话题重新给拉回到了最初关于“竞争引发混乱”的讨论上。虽然觉得也顺理成章,但是这变化着实有些跳脱,至少段祺瑞觉得好像在论述中有几处说不清楚的地方,何锐并没有做出解释。
徐世昌倒是觉得基本听明白了,他问道:“主席,这么讲的话,怎么给我一种苏联在走中国历朝历代旧路的感觉。难道这就是主席所说的文明程度的差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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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这个地球上,最早实现全面小农经济的国家是哪一个?”何锐笑道。
徐世昌想了想才答道:“我也是瞎猜,最近看了几篇关于日本土地变化的文章,难道地球上最早实现全面小农经济的国家是中国么?”
“没错,正是中国。到了唐朝,还有不少人吆喝要恢复井田制呢。到了宋代,开始有人感叹,千年地,八百主。所谓万世沐浴祖龙恩,秦始皇书同文、车同轨、不分封、设郡县。其开创的政治制度,就是要符合小农经济。当年井田制度建立,在当时的经济模式下,是先进的制度。但是随着生产力的发展,更先进的小农经济出现了。秦始皇作为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改革家,把中国制度推进到了新的高度。自此2000年间,中国始终是世界上最富裕国家。社会制度就是生产关系,生产关系与生产力发展匹配后,生产力才能快速发展。”
徐世昌不是文明党党员,自然没有接受过党校教育。何锐所说的这些理论知识,只要是正处级干部,都完整的学习过,部级干部们更是充分理解了这些理论。但是对徐世昌来说,简直是振聋发聩,让他觉得眼界大开。
也不知道是激动或者是汽车有些颠簸,徐世昌的胡须都有些震动起来。徐世昌突然两眼放光,忍不住说道:“三代之治!这个“治”字,果然是绝妙!”
段祺瑞很想参与到这样的讨论中去,但是他的知识储备只能让他在旁边听,想加入讨论却是大大不足。不过段祺瑞也不喜欢这些,他问道:“主席,如果是竞争的环境下,肯定要出事。我听说国家需要抑制兼并,却不知道新的增量经济下,需要抑制什么?”
“土改的兼并,兼并的是土地。现在的中国土地国有,不存在土地兼并。工业化时代的兼并,也是两个方向。第一个是垄断,所谓垄断,可以看作文明水平低,把中国小农时代都知道不对的那套画地为牢的模式在工业时代再来一次。最终结果就是如周树人先生的描述,社会上所有资源都被瓜分的干干净净,动张椅子就得死人!”
段祺瑞听到这话,联系北洋军阀们的所作所为,不禁点头称是。
“另一种兼并,是国家为劳动者们提供保障,确保国家营运成本不能由穷人承担。此时的财富兼并,是财富向着出资方,以及掌握技术的营运者集中。为了刺激积极性,分红的时候,不仅出资者获得分红,那些推动技术进步的技术掌握着,往往要分到另外大头。这就是新时代的兼并方向。与垄断相比,这已经算是比较合理的途径了。而且既然要搞竞争,这种利润分配模式也是必然的。重复劳动与创造性劳动,肯定是创造性劳动者获得的更多。”
段祺瑞被听懵了,何锐所描述的未来好像没有问题,但是他真的无法想象出何锐所要描述的未来到底是什么模样。张口欲言,竟然不知该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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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世昌倒是有点听明白了,但是何锐描述的未来里面,“创造性劳动者拿大头”的描述,让进士出身的徐世昌不太敢相信。徐世昌问道:“主席,为什么出资者竟然肯让创造性劳动者拿大头?若是创造性劳动者不听话,解雇他们不就行了?”
“呵呵!”何锐冷笑一声,“的确可以解雇那些人。不过解雇之后呢?难道一家或者很多家企业解雇了创造性劳动者,这些创造性劳动者们就找不到工作么?若是这时代还有人想搞人身依附,人身约束,那是要将国法当摆设么?政府若是连自己的政策都推行不下去,这个政府还有存在的必要么?”
徐世昌这才恍然大悟,不禁有些汗颜。何锐政府在三年土改中将百万大军放到基层,各地不断有抵抗土地政策之人造反,都是旋起旋灭。那些自封“司令”、“大将军”的家伙被杀了数以十万计。运气好的,被抓之后判刑。现在的监狱劳改营里面,正在做纽扣的“皇帝”,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把国家制度考虑进去,徐世昌也明白过来了。只要私人投资者们手中没有人身依附权,他们就拿那帮有能力的家伙们无能为力。有能力的家伙们掌握着技术,掌握着营运能力,到哪里都是一条好汉。
但徐世昌还是想把事情弄明白,他追问道:“主席,那些掌握技术的人手里还是没钱。”
“一个行业里面真正赚到最大利益的,都是头部企业。想成为头部企业,要么是掌握了大量的先进技术,要么是拥有垄断权。在中国,垄断权只有国家才拥有。那么,这些先进技术者的集团,在竞争环境下,会对那些没有技术的行业采取什么手段?”
“竞争环境下……”徐世昌不想多说了,他觉得何锐描述的未来有些可怕。如果竞争环境下,那就是大鱼吃小鱼。强者怎么可能让那些弱者过得舒服?如果那些强者们又是靠自己的本事吃饭,对于出资人一手遮天的企业更不可能有什么好感。
既然这两个老北洋的家伙不多问,何锐也不想描述竞争时代的模样。便把话题拉回到最初的内容上,“所以,中国社会主义制度,鼓励竞争。鼓励拥有先进生产力的人赚到利润。这是追求效率。但是一旦效率优先持续太久,国家就会两极分化的非常严重。那时候,社会所需要的就是调整政策,进入追求公平的模式。苏联是一个社会主义国家,但是社会主义本身是一门经济学,经济学是一门研究世界规律的看法。所以,比较苏联的社会主义与中国的社会主义之间的分别,如果是我对社会主义的定义,那就是玄谈。大家空对空的聊天。能比较的是国家制度,经济模式。那么,我还是那话,苏联是一个福利制度国家。中国是一个保障型国家。”
徐世昌没想到何锐最后居然把话题给收回来了,也不知道是该惊讶或者是佩服。因为何锐把话题拆开来讲述的过程中触及了太多的现实问题,所以这番有头有尾的讨论不仅没能完全解开徐世昌的疑惑,反倒给徐世昌增加了许多新的困惑。
但徐世昌好歹是进士出身,当过大总统,这一生也花了不少时间考虑过到底什么样的中国才是他认为的“好的中国”。针对何锐阐述的内容,徐世昌问道:“这个保障到底能保障到什么程度。我是说现在能保障到何种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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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阶段,中国人人都有养老金,到了退休年龄后,能够按月从国家手里领钱。这笔钱足够让到了退休人员的生活需求。另外,在城市中提供保障型住所,至少在退休前,可以凭借劳动合同,有地方住。不会流落街头。人人都要在学龄期间接受义务教育,工作后能够接受成人教育。只要能做到这些,中国就是全世界最强的国家。”
徐世昌听到这些,已经变了脸色,“老有所养,幼有所教,贫有所依,难有所助,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这是《礼记·礼运篇》所说的先贤之言。主席,若是能做到如此,真的是三代之治!三代之治!”
何锐乃是理工男出身,对三代之治的感受远没有徐世昌这种读书人来的激烈。而且工业化时代下,一些富裕的欧洲国家的确在短时间内执行过这些政策。只是随着中国崛起,欧洲赚不到超额利润后,执行这些政策的欧洲小国经济承受不住,这些政策就名存实亡。
“中国的保障除了保障人民输得起,更要保障人民有人教。这也就是中华文明的先进之处,哪怕是几千年先贤的理想,放到现在也照样能让许多人愿意施行。更何况,几千年中,前辈们都努力尝试实现这些理想。中国虽然不是个宗教国家,不求来生。但是中国文化本身也不是一个只追求现世享乐的文明。只要是在中华文明中成长起来的人,胸中还有热血,就会有家国情怀,愿意为中国的未来奉献自己的力量。”
徐世昌深以为然的点点头,“的确如此,的确如此。”
段祺瑞此时也有些受到了感动,回想不久前张锡銮的儿子转述的张锡銮的遗言,又想到袁世凯因为个人水平不足而搞出的称帝之事。心中激动,不由得苦笑道:“哪怕是各路军阀,也无一例外,要以统一天下为口号。若是真的被人看出军阀们只是想割地自保,他的手下里面若是有些有能之辈,也会对其弃若敝履。”
徐世昌觉得段祺瑞这话着实不合时宜,但是何锐却表示了赞同,“的确如此。这就是中国文化的优点。若无家国情怀者,注定不会得到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