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王美人,和弟弟田蚡之间的赌约,长安朝堂内外,自然是无人知晓。 但如果有人知道,那肯定会对王美人竖起大拇指,由衷的赞叹一句:夫人虽是女儿身,却也足称巾帼不让须眉! 这当然不是因为次日常朝,周亚夫真的如王美人所说的那般,毫无征兆的跌下丞相之位。 而是因为这一日的常朝,早在天还没亮、百官公卿还在宫门外等候时,便由内而外透着古怪。 尤其是在宫门开启前,出现在周亚夫身旁的两道身影,让整个长安朝堂,都嗅到了一股莫名另人心悸的味道······ · 天子启新年四年,夏六月二十五。 离朝议正式开始的卯时(早五点),还有小半个时辰; 即便是开宫门迎百官入内,也还有几柱香的功夫。 虽是炎炎夏日,却好在天还没亮,提前赶到宫外等候的公卿百官,也难得可以享受这片刻清凉。 宫门之上,禁军武卒披坚执锐,昂首挺胸,默默等候着身后的未央宫,传出‘宣百官入宫’的命令; 宫门之外,百官公卿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聊着、交谈着,再时不时和熟人拱手见礼,再互相问候一番。 和过去每一次常朝日相比,今日,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 ——至少在那两道身影,在众人讳莫如深的目光注视下,朝最靠近宫门处的周亚夫走去之前,今天的一切,都和往日一般无二······ “丞相安好。”
低沉有力的一声轻呼,将恭候与宫门外的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在了丞相周亚夫周围; 听闻身后传来的呼唤,本捧腹站在宫门外,面朝宫门‘闭目养神’的周亚夫,自也循声回过身。 待看到出声那人,以及那人身旁的另一人,周亚夫本就绷着的脸,只瞬间再添一丝疏离。 “晁内史;” “陶大夫。”
见面前的晁错、陶青二人对自己拱手行礼,周亚夫也只得不情不愿的抬起手,敷衍的对二人回上一礼; 正要回过身,再次面向宫门做‘绝世高手沉思’状,却见晁错莫名嘿笑一声,又抬手指了指身旁的陶青。 “如果不是陶大夫托请,我是不会在朝议之前,来找丞相交谈的。”
“毕竟朝野内外人尽皆知:周丞相大公无私,凡是朝中公卿百官,只要不登相府,便断难见到丞相当面。”
“于情于理,都应该到相府寻丞相,而不是在这宫门之外,当着公卿百官的面;” “只是过去这段时日,陶大夫屡屡登门,却都没能在相府见到丞相。”
“——据门房说,丞相上一次到相府办公,似乎已经是两个多月前的事了?”
“呵······” “丞相忙于国事,竟忙的接连两个多月,都没能抽出空去趟相府;” “偏偏有些事,又非要丞相知情不可,陶大夫却根本见不到丞相,实在不知该当如何是好;” “这才托我这个厚颜无耻的人,找丞相当面问问······” 带着温和的笑容,道出这番任谁都挑不出错的话,晁错不忘再腼腆一笑,望向周亚夫的目光,也稍带上了些许尴尬。 而在周亚夫、陶青、晁错三人不远处,凡是离得不远的百官众人,则都纷纷竖起耳朵,佯装低头思考的模样,脚下却朝三人的方向小心挪出几步。 ——早自太祖高皇帝立汉国祚之时,太尉一职不常设,只在必要时临时任命,就已经成为了汉家君臣的共识; 在这个前提下,汉家的‘三公’,往往指的仅仅只有常设的其他两个位置,即丞相和御史大夫。 至于内史,虽是九卿,却又掌握着‘全掌关中事务’的滔天权柄,甚至被坊间私下戏称为‘关内相’! 虽然汉九卿之首,理论上仍是主掌礼教、祭祀的奉常,但论权柄和实际地位,如今汉室真正意义上的九卿之首,还当是内史无疑。 而现在,在等候于宫门外的人群中,最靠前的位置,如今汉家仅有的两位三公——丞相周亚夫和御史大夫陶青,以及实际意义上的‘九卿之首’——内史晁错,似乎有些事要商谈? 毫不夸张地说,这三人聚在一起,别说是朝臣百官了,就算是天子启见了,恐怕也得竖起耳朵听听:这仨人在聊些什么。 对于逐渐朝自己缓慢汇集过来的百官,周亚夫倒是并不很在意; 听闻晁错这一番夹枪带棒,隐隐在指责自己‘不在相府上班’的话,周亚夫也只漠然昂起头,豪不心虚的望向晁错。 “我是武人出身,一向不习惯那些繁文缛节;” “需要由相府拍板的公务,晁内史和陶大夫,可以直接去找丞相长吏。”
“实在需要我亲自经手,也可以送到府上,我闲暇时自会过目。”
“——这些事,我早就向陛下禀奏过了,陛下也是同意了的。”
“二位如果有意见,大可直接向陛下去提。”
不顾百官公卿当面,言辞极为强硬的给出如是答复,周亚夫便自顾自回过身去,背对着百官公卿,包括晁错、陶青二人,继续朝着未央宫北宫门——司马门的方向‘闭目养神’起来。 而在周亚夫身后,晁错却只与陶青稍一对视,便似笑非笑的低下头去,不再多言。 “晁公······” “——不急~” “——朝议,还没开始呢······” · “禀陛下; 备盗贼都尉禀奏:去岁年初,吴楚七国之乱后,弘农郡东几县有流寇出没; 至今年开春,弘农郡有半数县、乡地方,以流寇作乱之事上奏,请求朝堂调备盗贼都尉前去清剿。 自春三月中旬至今,弘农郡已呈奏疏足有十七道,就连地方县令、尉,乃至乡三老,都曾有类似的奏疏呈上。 只是相府至今没有行文送到,备盗贼都尉有心清剿流寇,也至今只能待命······” 卯时正,朝议正常开始; 天子启照例出现在宣室殿,端坐于上首御榻之上,听取百官公卿有关国事的汇报。 太子刘胜也一如过去这段时日,每一次常朝、朔望朝,规规矩矩坐在公卿班列最靠前的位置,如一尊泥塑雕像般,一言不发。 而朝议的内容,从第一个议题被提出开始,几乎所有的问题,都直指已经为相近一年的丞相:条侯周亚夫······ “弘农郡的流寇~” “呵;” “——去年秋天,梁王入朝的时候,就曾在太后身边说起过;” “就连梁王的车架,都险些在来长安的路上,遭遇这伙流寇的劫杀。”
“这都快过去一年了,没想到这伙流寇,居然还在弘农流窜······” 在第一个议题,被一名六百石的采风御史道出之后,天子启只摇头苦笑着起身,又有意无意的侧过头,看向朝臣班位首席。 见周亚夫丝毫不为所动,又见天子启再摇头一笑,随即昂起头,淡笑着望向朝臣班位靠中间些的位置。 “这件事,是备盗贼都尉的不对了。”
“——丞相入主相府,还‘仅仅’只是短短一年前的事;” “对于相府应该处理的公务,恐怕丞相,都还没来得及熟悉。”
“既然丞相没能给出答复,为什么不直接请示朕,或是去找太后呢?”
“任由弘农郡的流寇肆虐至今,残民、害民,难道不是备盗贼都尉失职吗?”
随着天子启这似乎是在指责、问罪,实则却听不出丝毫严苛之意的话语,朝臣班列之中,也早已走出一位腰系银印的中年男子,面带羞愧的跪倒在殿中央。 而在这名男子站出身的一刹那,跪坐于东席首席,努力完成自己‘观摩学习’任务的太子刘胜,竟看见天子启的目光中,隐约闪过了一抹异样的光芒······ “嗯?”
“备盗贼都尉······” “老爷子,这是想······” 不等刘胜想明白个中利害,天子启淡然一语,便算是为此事拍板定案。 “着:备盗贼都尉,即刻调动麾下备盗卒,清剿弘农流寇。”
“——限秋八月初一日之前,务必要剿灭弘农境内的所有匪盗、贼寇之流!”
“之前的过失,就先罚备盗贼都尉半年俸禄,作为告诫,再以剿灭贼寇一事,许备盗贼都尉戴罪立功。”
“若清剿弘农贼寇不利,两罪并罚,从重惩处。”
低沉的话语声,惹得殿内众人只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稍一回味天子启方才的话,又各自稍松了口气。 备盗贼都尉,是太祖高皇帝立国之前,萧何萧相国为了改善关中的治安状况,特意向太祖皇帝刘邦请求设立的职务。 当时,尚还是汉王的高皇帝,才刚从汉中‘还定三秦’; 在关中连屁股都没坐热乎,便又马不停蹄的东出函谷,集各路诸侯兵马,和霸王项羽玩起了‘楚汉争霸’。 而被刘邦丢在身后,全权交由相国萧何治理的关中,却因为曾经存在过的三秦三王,即雍王章邯、塞王司马欣、翟王董翳的缘故,面临着极为严峻的治安隐患。 ——太祖高皇帝还定三秦,仅仅只是击败了这三王的主力,却并没顾上肃清这三王的残存势力; 于是,萧相国便请求太祖高皇帝,设立‘备盗贼都尉’一职,专门负责荡清流窜于关中各地的三王余孽,以及占山为王的草寇、贼盗之流。 经过连续几年的高压打击,关中的治安状况明显好转,绝大部分草寇、匪盗都被肃清,关中也终于恢复了正常的生产秩序; 完成历史使命的备盗贼都尉,也自太祖高皇帝时起,从设立之初时‘位同九卿-中二千石’的地位,次序降到位比九卿-真二千石、位比郡守-二千石; 到如今,曾位高权重的备盗贼都尉,更是沦为了位同都尉-比二千石,属中尉下辖,与中郎将平级的小衙门。 这也不难理解:老鼠没了,狸猫就可以休息了。 但老鼠不会永远消失,所以狸猫也还是得养在家里,只是不用再像过去那样顿顿喂肉罢了。 说回现在,汉家立国已有近五十年,且不论关东如何,最起码关中,已经少有匪盗、贼寇作祟的事发生; 在这样的情况下,天子启下令备盗贼都尉倾巢而出,去清剿弘农郡那百十来个乌合之众,根本就不是什么难事。 但天子启对此事的处理结果,却让百官公卿都不由失了神。 “陛下居然连句诫勉的话,都不同丞相说吗?”
“这件事说到底,是丞相的过错啊?!”
··· “难道陛下,是不想对丞相太过严苛?”
“又或是······” 相较于仍有些迷茫的公卿百官,在殿侧‘冷眼旁观’的刘胜,此刻已经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而事态接下来的发展,也印证了刘胜的猜测。 ——天子启,真的是个非常合格的‘天子’; 尤其还是极为合格的刘氏天子······ “除了备盗贼都尉,还有什么事,是需要由百官共同商议的吗?”
“如果有的话,都说出来吧。”
“如果没有,那诸公去向太后请过安,便各自回属衙办公。”
有先前那御史,拿备盗贼都尉的事打了头阵,又有天子启这一声‘鼓励’,朝臣之中,只应声又站起好几道身影。 “治粟内史左丞令有奏!”
“匠作少府右丞令有奏!!”
“太仆大厩令有奏!!!”
··· “廷尉正监······” “典客丞······” “宗正丞······” ··· “卫尉······” “郎中令······” “奉常·········” ··· ··· ······ 随着一道道身影,从周亚夫所在的朝臣班列,也就是西席各处位置‘拔地而起’,殿内朝臣百官本还算淡然的神情,只不由自主的涌现出些许惊疑。 就连跪坐于东席首位,已经连续六、七次朝议没有开口,始终谨记天子启‘多看多听、少说少动’之教诲的太子刘胜,看着殿内这接连站起的十几道身影,面上也难得表露出些许诧异。 “霍~~~!”
“下这么大本钱?!”
“九卿有司,这是都码齐了?”
··· “旁的也就罢了;” “宗正和奉常,掺和个什么劲儿啊?”
便是在刘胜这些许疑惑不解、天子启不动神色的眼神鼓励,以及公卿百官惊疑不定的目光注视下,次序从朝班中站起的那十几人,便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开始诉说起过去这段时间,丞相府的花样‘不作为’。 内史说,关中夏天本来应该清理各地水渠,需要相府批准从国库拨款; 少府说,粮食的事还有很多后续工作要做,需要相府配合; 太仆又说了:今年马政的经费,已经快用完了,需要相府将明年的马政经费,提前一两个月从国库调拨出来。 ··· 廷尉是有死刑犯,因为天子启大赦天下而被赦免,需要相府复核; 典客是想多申请一笔经费,用来培养南越、闽越等临难诸国,曾送来长安的质子; 宗正则想招一批官吏,需要相府批准。 ··· 卫尉想申请更新武器装备、郎中令想申请几个人事调动、奉常则是要申请经费,为太庙、高庙添几件祭器······ 说来说去,众人各有各的说法、各有各的说辞,九卿有司署衙,都各自有事被耽搁; 可若是把这些话提炼在一起,其实,也就是一句话······ “唔······” “居然有这么多事,都因为相府的缘故,而被耽误了啊······” 在那十几人各自道出相府,尤其是丞相周亚夫本人的‘罪证’之后,宣室殿内,足足安静了有半柱香的功夫。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跪坐于西席首位,仍看不出丝毫窘迫的当朝丞相:条侯周亚夫身上。 而天子启,却是在漫长的‘思虑’‘纠结’之后,才颇有些‘不情不愿’的侧过身。 有那么一刹那,御榻上的天子启,和落座与东席首位的太子刘胜——父子二人望向周亚夫的目光中,闪过同样一抹凶光! 但很快,那抹凶光就好似流星,也如同父子二人对周亚夫的愧疚般,一闪而逝······ “如果是这样,那丞相,可实在是让朕难办了啊······” “若只是一两件事,那朕倒还能理解;” “——毕竟丞相日理万机,甚至还要抽空去北营,替朕瞧瞧我汉家的子弟兵。”
“偶尔有一两件公务漏忘,也当属情有可原。”
“但如今看来,丞相为相这一年多的时间,似乎······” “呵;” “似乎,还没能熟悉相府,以及自己的职责所在?”
面色颇有些‘为难’的道出一语,见周亚夫作势就要起身,天子启只赶忙再道:“实在忙不过来的话,丞相,大可少去几趟北营嘛~” “啊?”
“——朕瞧着,北军的将士们,对我刘氏、对我汉家,依旧还是忠心耿耿;” “就算没有姓‘周’的公侯元勋,替朕去视察、督促,北军上下八部校尉、一万六千多将士,也断不会因为受谁人蛊惑,就冲入这未央宫,将朕掳了去??”
··· “丞相认为呢?”
“丞相认为,朕说的这番话,有没有道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