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不会有诈?”洪旭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一把捏住飞快转动的舵盘,肌肉发达的手臂刹那间发力,巨大的舵盘像是被瞬间凝固住了一样,静止下来,于是定远号绕着圈的庞大身躯立刻不再在海上划圆,船头的铜制撞角对着来时的方向,重新冲了过去。
“莫非还埋伏着主力战船?”
他的眼睛越过刚刚开始飘散的硝烟迷雾,在海面上飘忽起落的木船残骸中巡弋,想找寻想象中埋伏在远处的加莱塞船的影子。
不过令他失望了,被一轮凶猛炮击打得晕头转向的亚齐战船已经群龙无首,见夷州船队折返回来,慌忙三三两两的逃亡远海,没有一条船再敢主动围上来进攻,视线之内,只有沉没的船和逃窜的船。
“不像有诈。”聂尘手持单筒望远镜,一寸寸地瞭望八方,镜子里的水面上到处都是亚齐士兵在浪涛里呼救:“如果真有诈,未免也太真了。”
“难道真的就这点水平?”洪旭把稳了舵盘,犹自不敢相信:“龙头,亚齐国这么不禁打?”
“看样子应该是。”聂尘把镜子在近处一条正在侧翻的大型加莱塞船上停顿了片刻,这条双桅桨帆船吃水线附近被穿了两个大洞,海水哗哗地灌进去,甲板上的水手绝望而徒劳地在用木盆往外泼水:“佩德罗说,亚齐国学习的对象是西边的奥斯曼帝国,他们信奉着同一个真主,不过显然亚齐国不是个好学生,他们的学习成绩很差劲。”
“学生这么差,师父也强不到哪儿去。”洪旭咂咂嘴,东张西望:“龙头,接下来怎么办?追不追这些残兵败将?”
“当然要赶尽杀绝。”聂尘毫不犹豫地说道,放下千里镜,冲甲板上的颜思齐高声吼道:“发旗语,让郑芝龙带丙字号和戊字号的八条船四出追击,两船一组,不要俘虏,能打沉多少船就打沉多少船,最好一条敌船也不要放回去!”
“好!”穿着倭式大铠在甲板上无所事事的颜思齐正闲得发慌,他本来是预备靠帮时近战搏杀的,没想到根本没有一丝发挥的机会,闻声郁闷地答应了,吩咐主桅顶刁斗上的旗手发信号。
聂尘的船队按甲乙丙丁戊的顺序,分为五组,各自在桅顶的黑旗下挂不同颜色的旗帜,以作区分,也方便指挥,每一组都有得力的人负责,看到定远号上令旗一挥,八条船就像一朵蒲公英上飞出去的绒毛,散开各自去了。
而聂尘的主力船队,则慢慢地在海岸边徘徊,开始放下小艇捡拾战利品。
海战中的战利品,包括漂浮于海上的俘虏、未沉没的船以及船上的一切东西。
俘虏可以用来做奴隶,船和船上的东西可以利用,一般来说,海战的胜利者都会把它们搜罗干净。
岸上的兰卡曼将军也是这么认为的,他面色煞白地看着自家船队被人屠宰的一幕,再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挂黑旗的敌人放下小艇肆意收获。
亚齐国进攻马六甲城庞大舰队的一半,就这么简简单单地折在了他的眼皮底下,发生的太过迅速,以至于令他恍如梦里。
“这些人到底是谁?”在兰卡曼身边,勒马呆立的人群里,有人喃喃自语,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兰卡曼:“这些船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风吹过,把这个弱弱的问句吹荡在每个人的耳中,无人应答,只有胯下坐骑踩着蹄子,在松软的沙滩上不耐烦地嘶鸣两声。
兰卡曼咽了一口唾沫,发现自己嘴唇发干,惊觉自己呆立了很久,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
他拉紧缰绳,打算拨马回头:耽搁不得了,海上来了不得了的劲敌,不管他们是谁,必须赶紧做好准备,海战结束,就该陆战了。
“将军,他们在杀我们落在海里的人!”旁边的人却冲他大吼起来,仿佛海上正发生耸人听闻的大事。
兰卡曼扭头看去,看到海上从黑旗船上放下来的诸多小艇,正在波涛间出没,船上的人用鸟铳和长矛,大叫着射杀在海中游泳的亚齐兵。
不但如此,黑旗船还紧紧追赶着逃散的亚齐战船,把它们像赶鸭子一样到处追赶,炮声隆隆,继续把一条又一条桨帆船送到海底去。
“真主啊……”兰卡曼的血都快凝固了,胸腹间的怒火蹭蹭地往头上窜,脸色由白转红,然后发紫:“这些魔鬼!他们竟然干出了这样的事!”
“大海上不得伤害落水的人,不管是敌还是友,他们难道不懂吗?他们是野人吗?!”
周围的亚齐人都怒不可遏,纷纷发出了暴怒的吼声,但,没有什么卵用,无论怎样的愤怒,隔着十几里地远的海上都看不到听不到的。
坐在小艇里的倭国武士们仍旧在快乐地猎杀无力反抗的亚齐人,那份愉悦和乐趣能让他们感到打心眼里的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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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不道德了。”他腹诽着,跟颜思齐一样,朝聂尘的方向看过去:“睿智的聂先生为什么不但不约束这些粗鲁的倭人、反而放纵他们这样蛮干呢?以聂先生的脾性,他应该是个很有风度的人才对,他应该知道,这样做会激起亚齐人的怒火,以后就是没有退让余地的死战局面了。”
抱着这种看法的人不在少数,他们都把视线投向在舵楼上不动如山的聂尘,猜测他的想法,猜测他的动机。
而聂尘却面无表情,淡然地抱臂而立,在起伏的风浪中像块礁石一样,凝视着到处猎杀的小艇冷然思索,他的身边无人打扰,在热火朝天的海战中难得的偏安一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