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尔哈赤起疑心了?
刘爱塔的心,噗通噗通的剧烈跳了几下,后背上冒出阵阵冷汗。
他不敢抬头,只是唯唯喏喏的点头哈腰,一声不吭,双手拢在袖笼子里,右手紧紧的抓住了藏在里面的一把小刀。
刀子确实小,长不过六七寸,但很锋利。
莽古尔泰膀大腰圆,个头不高身材极壮,有万夫不当之勇,两臂有千钧之力,十五岁就跟随父亲努尔哈赤行军打仗,屡立奇功,在后金几个贝勒当中以勇猛着称,刘爱塔虽然也极为魁梧,但在莽古尔泰这个人形泰山面前,依然不够看。
小刀不是拿来行刺的,而是用来自裁的。
刘爱塔想过了,若是暗通明朝的事情败露,袖笼里的小刀就用来抹自己的脖子,自杀,总好过被人生擒之后,受到百般侮辱而死。
后金对付敌人的手段他是见过的,同属女真的叶赫部首领布扬古战败后得到了努尔哈赤免死的口头保证,开城投降,却被后金老大转头就翻脸,活活当着幸存的其他叶赫部众的面一刀刀剐死,受尽了凌辱。
刘爱塔不想这么死。
“刘爱塔,你就这么个样子,我不过是突然来了,你就这个样子,看看,汗都出来了。”莽古尔泰却哈哈大笑起来,一脸的横肉在笑声中颤抖:“不过父亲就喜欢你这个样,在我们族人面前恭顺,在外面人跟前勇猛,内外有别,跟别的汉人那个胆小如鼠不一样。”
他把旁边的椅子指了指:“你是此间总兵,老是站着也不是个事,坐下说话,我是正蓝旗旗主,你是正红旗的奴才,我让你坐你可以坐下。”
刘爱塔不明白他的用意,假意推辞,莽古尔泰虎眼一瞪:“让你坐你就坐!啰嗦什么?!”
看他不耐烦,刘爱塔才依言坐下,还只敢坐了半个屁股。
落座之后,莽古尔泰正色问道:“你镇守南四卫,有几年了?”
刘爱塔心中一颠,心道来了,精神愈加紧张,脑子里飞快运转,嘴上忙答道:“自天命六年汗王令奴才镇南方四卫以来,已经四年了。”
“四年了?这么快?”莽古尔泰似乎愣了一下,大概觉得时间怎么这样久了。
这个动作落在刘爱塔眼中,就更加笃定了后金三贝勒来复州必有目的的猜测了。
四年很快,意思就是该换人了。
下一句是不是就是你要挪挪地了。
果然,莽古尔泰摸摸下巴上的胡渣,开口说道:“四年都在一个地方,可不容易啊。”
刘爱塔袖笼子里的刀已经出鞘了一半。
紧接着,莽古尔泰道:“既然这么久,那你有没有遇到过能从海上开炮、直接一炮打出好几里地,轰死岸上人的大船?”
这回轮到刘爱塔愣住了,那握紧小刀子的手,僵在袖笼里拿不出来。
“贝勒爷……是问什么?大船?”刘爱塔糊涂了,忍不住道。
莽古尔泰把袖子在桌子上拂了拂,目光扫过墙边多宝阁上诸多物品,嘴里不满的答道:“我问你有没有见过一种海上的大船,船上有巨炮,可以一炮轰死几里外的人。”
刘爱塔怔怔的看着他,迟迟没有答话。
怎么着,不是冲我来的?
久久没有得到回答,东张西望的莽古尔泰收回目光,一眼就瞧见了刘爱塔一脸吃了大便的表情。
他皱皱眉头:“怎么?你从没见过?”
“啊?没、没有。”刘爱塔仿佛突然回过神来一样,急急地回答道,还伸手抹了抹额头的汗。
莽古尔泰困惑起来,扬起下巴:“你好好想想,一条很奇怪的船,跟汉人的船不一样,唔,很大,唔,很大的。”
他拙于表达,说不出定远号的特征,于是一个劲地重复“很大”,刘爱塔仔细地听着,依旧听不出他说的是什么船。
“贝勒,恕奴才无知,奴才这些年来每日在复州一带巡弋,沿海也去过很多次,却从未见过贝勒爷说的这种船。”刘爱塔已经清楚莽古尔泰不是来拿自己的,心中大定,谈吐也从容起来,双手伸出袖子,露了出来:“而且这南四卫附近海面,都是朝鲜船居多,他们的船都是小的板屋船,不会有贝勒爷说的这么大。”
“没有?”莽古尔泰愕然,身子朝后靠了靠,旋即怒道:“那是见了鬼了么?明明是条大船!”
刘爱塔这回听明白了,忙道:“三贝勒见过?”
“当然见过,不止见过,还被它打了几炮!”莽古尔泰一点不觉得丢脸的把挂在腰间的铁头盔扯了出来,指着上面的一道痕迹发狠道:“看,当时我站的地方离那条船起码五里地,船上打的炮竟然从我的头顶上划过,差点就打中了我!”
“竟有此事?”刘爱塔大惊失色,腾地站了起来,上上下下的打量莽古尔泰全身:“三贝勒有无受伤?”
“那炮碰着就死,哪有受伤的机会?”莽古尔泰没好气的说道,将头盔“砰”地撂到桌子上。
见莽古尔泰神气活现的发脾气,刘爱塔知道他没事,跳动的心才稍稍平复,若是让四大贝勒之三的莽古尔泰伤在复州地面,那自己可有好果子吃了。
心情定了,才去看那头盔,不看则已,一看刘爱塔就笑了:“三贝勒爷,这上面的印迹好像是石头刮的,不是铁弹打的。”
“当然是石头刮的,那人头一样大的铁弹击在岸边巨石上,迸飞了碎石打的,要不是这铁盔坚固,当时我就交代了!”莽古尔泰心有余悸的说道:“我亲眼见过,那大船上的炮一阵巨响,飞出铁弹来,将我手下十来个马甲兵打成齑粉!”
“三贝勒是说,一条离岸五里地的大船上,打出的炮矢击中了你手下的马甲兵?还打成了齑粉?”刘爱塔听懂了,却不大相信。
莽古尔泰却点点头:“正是,死掉的马甲还在我身后,那炮弹一路飞一路血,挡在路上的人马没人能活,全死了!”
“有……这样的事?”刘爱塔震惊不已,他知道,莽古尔泰虽然性子有些愣,但绝不是傻,相反的,这位大哥能当上四大贝勒的老三,是极聪明的人物,也绝不会被随意吓到,能让他这般忌惮的,一定是真的。
“你若没见过这条船,那它是哪来的?”莽古尔泰把下巴上的络腮胡子摸了又摸,断然道:“不过船不重要,重要的是炮!我随父汗征战十年,经历的大战无数,炮也没少见过,但从来没见过这么猛的炮,一门就如此厉害,若是十门呢?上百门呢?”
“竟然有这样的炮?”刘爱塔的惊讶丝毫不逊色于莽古尔泰,他光是听莽古尔泰不怎么生动的描述就预见到了此炮的厉害,再用脑子稍一思考,立刻就在赞同莽古尔泰的意见:“三贝勒说得有理,一定要查清这条船的来路!”
“你这么想,就太好了。”莽古尔泰用赏识的眼神看向刘爱塔,赞许道:“父汗说你聪慧绝伦,果然没有看错。我特意过来见你,正是要你查清船的来路,不然我心神总不安啊。”
刘爱塔想了想,拱手问道:“三贝勒有没有看清船上的旗号?”
“这就是为难人的地方。”莽古尔泰一拍大腿:“船上没有显眼的旗号,只有一面黑旗,上面绣着一个白骷髅,嘿,这旗号还真他娘的吊!”
“黑旗?白骷髅?”刘爱塔又一次纳闷了,他把印象中在辽东海面游荡的船家回忆了个遍,却根本没有一点关于骷髅旗的影子。
莽古尔泰指着他的鼻子:“这里是你的地盘,归你管,这件事就交给你了,若是能寻到船主,一定要想办法将他拿下,那你就是大功一件,本贝勒重重有赏!”
刘爱塔忙不迭的答应着:“多谢三贝勒,奴才一定尽心尽力去办,不找到这条船,誓不罢休!”
“好。”莽古尔泰满意的起身,踩着满地瓷片走了出去:“下次找这些瓶子摆设,记得找些有意思的放,别老是弄这些虚头巴脑的,我见一个砸一个!我还有事,先回辽阳了。”
“是、是。”刘爱塔满头黑线,答应着送他出去,临出门前回头瞧瞧那尊出自江南名匠之手的上好瓷瓶变成一地碎片,不免心里一阵肉痛。
若是聂尘知道自己为了救几个墩军,而随意轰出的几炮差点就打死努尔哈赤最勇猛的儿子,他一定会不要钱的多开几炮的。
不过此刻坐在旅顺北城城头上,身侧左边坐着毛文龙,右边坐着张盘,后面若干旅顺大大小小的军将排排就坐,他也觉得值了。
屁股底下坐的是圈椅,跟毛文龙、张盘一个待遇,其他的人都只能坐板凳,唯独这三个人可以坐圈椅,体现出与众不同的差别来。
“聂龙头,你是说,你船上的炮可以从码头那里,直接打到北城这边来,对不对?”
张盘还是那一身头回见到聂尘那一身重甲装扮,只是去了头盔,脑袋上包了块红布,正尤为不大信的提问。
“正是如此,张大人等下看了就知道了。”聂尘道:“聂某从不说假话。”
“若是这样的话,你的炮就能打出七里地开外。”毛文龙眯着眼,一直在看远处小得宛如一具模型的定远号,缓缓的说道:“大明所有的炮都没有这样的射程,你决定可以?”
“当然确定。”聂尘自信的道,看向毛文龙:“毛帅可不要忘了承诺,若是炮真能打到这里来,不但要放我走,还要让那巫医跟我走。”
“这个没有问题。”毛文龙微微一笑:“前提是你的炮真那么厉害。”
张盘紧接着咄咄逼人:“若不行,聂龙头,你自己说的,可要不行,你要赔偿旅顺军费五万两!”
仿佛说相声的捧哏,毛文龙接着又道:“这笔钱可要聂龙头的人送来了,还能放聂龙头回去哟。”
聂尘静静的听着两人一唱一和,毫不在意,只是道:“毛帅,什么时候可以开炮?”
“现在就可以。”毛文龙把身子靠在椅背上,用一个舒服的姿势伸伸手:“号炮在那里。”
聂尘起身,走到摆放在不远处墙头上的一门小炮边,小炮填了药,露出一截火绳来。
一边的兵丁面带讥笑的递上火把,他们都知道这个年轻人要装大尾巴狼,居然敢信誓旦旦的对毛总兵说要从那么远的地方一炮打过来,这可是青天白日啊,怎么可以睁眼说瞎话呢。
聂尘接过火把,毫不迟疑的点燃了火绳,看着那截火绳飞快的燃烧,窜入炮膛。
两个呼吸后,号炮打响,沉闷的回音震荡与天地间。
留守在定远号上的洪旭咬着牙,狠狠的盯了码头上如临大敌的大批明军武装士兵,将手一挥,拉动了平时一般由聂尘掌握的那根绳子。
下层甲板的德耶得了信号,再次通过十八磅炮的望山确认了方向,点燃引信。
号炮的炮声还未消散,一声比之响亮十倍的炮声,从定远号上炸响了,炮声如此的剧烈,以至于码头上几个站得较近的明军士兵惨叫着捂住了耳朵。
北城城头上,毛文龙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光听炮声,他就知道,这炮弱不了。
聂尘其实心头稍稍有些汗,他担心德耶这炮会不会打歪了。
毕竟这年头的炮,准头不高,要是装牛逼把自己搭进去,就太不划算了。
于是他悄悄的朝后面挪了挪椅子。
定远号上升起一股硝烟,十个呼吸之后,北城城外远处的一个小山包上,激起一股泥浪,有几棵倒霉的松树仿佛被无形的野兽暴力冲撞,接二连三的断折倒下,然后才轰然有声的巨响。
炮声回荡,经久不息。
城上城下,但凡视力好的,都望着炮弹落地的地方,面露惊色。
张盘首先反应过来,大吼道:“来人!快马过去确认,把弹丸捡回来!”
有人高声答应着,很快十余骑快马加鞭的朝树木倒地处奔去。
聂尘微微笑着,又悄悄把椅子挪回了原地。
毛文龙已经走到了城墙边,扶着垛口,瞪圆了眼,一会瞧瞧定远号,一会看看炮弹落地之处,两边来回巡视,站了好一阵。
等他回头过来,已经满脸笑容。
他亲切的拉着聂尘的手:“聂龙头,你这炮,怎么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