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沿着江户城的黄土街道,一路驰骋,车轮带起道路上的烟尘,高高扬起如一条黄色的土龙。
车轮颠簸,颤动身体,令坐在车里发笑的德川忠长说话时有滑稽的尾音。
“呵,聂君,你走运了~了!”
聂尘则面皮抽抽的看着他,笑容苦涩,欲拒还休。
“父亲大人很少亲自替人做媒,你是近年来头一个,多少家臣想获取这份殊荣,却不能够,你一来,他就想到了,这是何等的荣光啊。”德川忠长哗的展开一把小小的折扇,拿在手里慢慢的摇:“说实话,我都有些嫉妒你了~了。”
聂尘很想跳到车子前面去,狠狠抽驭者两个耳光:你特么就不能把车子驾稳一点么?听听你家主子都被抖成啥样了,这么说话听起来着实费劲。
他压抑着心中的震惊和不安,努力挤出笑容来:“这真是太感谢了,可是…….”
聂尘脑袋里急速转动,想着拒绝的理由,他其实对娶一个倭国女子当老婆很抗拒,一想到那些脸上涂了比锅底还厚的白粉、牙齿被漆染得尽黑的女人,他就情不自禁的打一个冷颤。
这样的女人摆在家里,会做噩梦吧。
不不不,不止会做噩梦,还会留下生理疾病的。
情急之下,灵光一闪,他想出了一个绝妙的理由。
“……忠长大人,不是还没有娶妻吗?”聂尘语气都变了调:“我身为德川家家臣,怎么可以比家主还早娶妻呢?况且如今国家有难,叛军虎视眈眈,正是危急之时,娶妻这种事,还是往后放一放吧。”
“聂君,你真这么想?”忠长把扇子一丢,激动地拉住了聂尘的手,感动得眼里浮上一层雾气:“真这么想?”
“当然是真的。”聂尘大义凛然的决绝道:“大丈夫何患无妻,等到天下太平,忠长大人踏踏实实的登上将军宝座,再说娶妻也不迟!”
话音刚落,手上被握住的力道就重重的加了几分。
德川忠长凝重无比的将他的手摇了又摇,几乎要落下泪来:“父亲常常跟我说,当大将军,并不是一个人就能掌握天下,需要有一群靠得住的人才。聂君,你就是我的人才呀,你说出这种话,就比很多我国的武士还要忠诚,聂君,我一定永远记得你的这句话!”
聂尘被他的激动吓了一跳,心想我只是随便说说,就为讨你一个好,不用这么感动吧。
他却不知,德川忠长这段时间跟着德川秀忠处理政事,看多了背叛,洞悉了政治的奸猾,对聂尘这种毫无政治追求,动机单纯的外国人送上的忠诚格外觉得美好,如同被火星点燃的草地,一句话就可以燎原。
两人握着手好一阵,德川忠长才松开,笑着坐下,一边颠簸,一边笑道:“聂君的忠心,我体会到了,不过父亲的好意你依旧要领的,因为,我也要娶妻了,大概跟你是差不多的时候。”
“嗯?”聂尘闻言,如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心凉了半截,张嘴瞪眼不知所措。
“这么巧?”
“你是为我高兴吗~吗?”忠长自作多情的又感动了一把,开心的展开小扇子,扇面上有个红色的圈:“怎样,我娶了妻子,大喜的事,你一起娶妻,总可以吧?”
“可……以……吧。”
“那就这样定了,聂君,你知道我要迎娶的新娘是谁吗?”德川忠长兴致勃勃的打开了话匣子,他似乎一点没有错觉坐在对面的人并不怎么高兴:“是关白鹰司信房的女儿,鹰司家是天皇座下地位最高的公家---五摄家之一,拥有崇高的地位,在朝中人脉极好,又跟天皇关系匪浅,跟他家联姻,今后对我地位的巩固,非常利好。”
聂尘一边嘴角笑,一边嘴角却无动于衷,看起来格外诡异,这种政治婚姻,他毫无兴趣。
他此刻万分后悔跑来江户,早知道随便叫个人送火枪过来就得了,不然也不会引来一身骚上身。
忠长终于察觉到了什么,仔细看了看聂尘的表情,估计猜到了什么,于是哑然失笑:“聂君,你放心,你要迎娶的女人,虽然不能跟鹰司家的女儿那样显赫,但绝不是无名之辈。”
他卖了个关子,故意矜持的低语:“至于是谁,父亲没说之前,我可不敢妄言,等下父亲会亲自接见你,是谁就由他来揭晓吧,哈哈哈。”
“呵呵,呵呵呵。”聂尘勉强附和着跟他一起笑,两人的笑声在马车里回荡,车轮大概压到了一块石头,跳了起来,笑声于是戛然而止,片刻过后,忠长的呵斥和聂尘发泄般的怒骂一起响了起来。
马车叮叮当,一路往前,扬起的烟尘把街道两边的行人全都埋在了尘土里,平户城宛如一座巨大的盆景,景中全是低矮的木头平房,延绵出去,一眼几乎望不到边。
这座城经过德川家几十年的建设,的确很大很广阔,但基础设施远远没有配套完善,只是一个城的轮廓,而没有城的精髓。
唯一可以称得上壮观的建筑物,就是耸立在一片瓦房顶上的天守阁了。
这座全木质的天守阁,高达六层,在日本后水尾天皇时代,是极为壮观的木工奇迹,他是德川家康时代就开始建设的宏伟楼宇,但一直到德川家康快死的时候,才堪堪封顶,便宜了后来继承将军之位的德川秀忠。
只要在江户,天守阁就是德川秀忠的居所,他喜欢在这座足以俯瞰全城的木楼上喝茶看天。
德川忠长把聂尘带去的地方,正是天守阁。
天守阁虽然是座木楼,但楼前楼后有其他建筑,下方有石头筑基的天守台,构成一个巨大的建筑群,类似于京都的御所,有自己的护墙和壕沟,是一座完整的防御设施。
简单的说,天守阁就是一座小型的城堡。
马车直接从天守阁的正门长驱直入,守门的武士自然是不敢拦德川忠长的车驾的,至于运火枪的车辆和聂尘的人,则有其他人负责引路安置。
“父亲大人正在休息,我带你先去我的住处等着,吃点东西。”车驾在天守台下停止后,德川忠长先向守卫的武士打听了一下,折返回来对聂尘道:“海上长途跋涉,想必很累了吧,走,去我那里。”
他带着聂尘,在天守阁中转了好几个圈子,聂尘只觉这里的建筑都是和风,几乎一个模子,正在晕头转向之际,忠长在一座大院落前停下来。
“这是我的住处,也是大纳言的署理处。”忠长自豪的介绍道:“父亲升了我的官位,将家光贬为了中纳言。”
聂尘哦了一声,心想这是肯定的,等到你继位以后,德川家光大概会不声不响的暴毙于某个角落里吧。
他有些好奇现在德川家光关在何处,不过自然是不敢问的,德川家的内讧,属于闻者毙命的机密。
院落里有成群的仆役低头行礼,德川忠长看也不看,直奔作为主厅的大屋,这间巨大的屋子有几百坪,宽敞得可以在里头练习射箭。
在里面坐定之后,忠长就招呼上吃食,又唤来了一群倭女表演舞蹈。
“严格来说现在非常时期,天守阁里不许歌舞伎表演,不过你来了,我想父亲大人可以网开一面。”忠长挤眉弄眼的说道,看他的表情,聂尘觉得这家伙借着招待自己为借口享受一番才是本意。
那群倭女果然画着令人牙齿发酸的妆容上来的,脸像在面粉锅里滚了几滚一样白,牙齿如同喝了几桶墨水一样黑,眉毛眼睛鼻子嘴等部位又鲜艳得令人生畏,一个个的个头还矮小得不得了,大约到聂尘肚皮的位置。最后总结,这他妈就不是人该长的模样。
一想到万一娶的就是这样子的女人,聂尘顿时觉得人生就此绝望。
不如杀了我算了。
于是他无心观赏倭女们犹如慢动作一样的跳舞,心烦意乱的吃着东西,美味的糕点入口之后也索然无味。
他慢慢的打定主意,见了德川秀忠之后,明天就跑路。
聂尘在心中盘算,德川忠长却看得津津有味,两眼放着光,手舞足蹈的哈哈大笑,令聂尘深深的忧虑倭人的审美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混混僵僵的在德川忠长的屋子里过了一两个时辰,天擦黑的时候,有人来报信了。
“将军大人请大纳言大人和聂君过去。”
在来人的带路下,聂尘和忠长一齐,又在天守阁里弯弯拐拐,来到了天守台下。
这里就是德川秀忠在江户的住处了,守卫格外森严,虽然聂尘有忠长陪同,又是德川家家臣的身份,却依然被搜了身,身上所有的利器都被留下。
“非常时期,不得不小心一点。”搜身的武士抱歉的说道,手上却一点没有放松,把聂尘搜了个遍之后,才放行任他进去。
这里依然有一个院子,几棵粗大的松柏屹立在院子中,令这处院落显得格外雅静,而树顶上方高高的楼阁,则泰山压顶一样居高临下,一下子就把这处江户中心的位置显露了出来。
在门廊下脱了鞋子,聂尘跟在忠长身后,进入了大屋。
天没黑,屋里却已经点了灯,明亮的灯火下,满屋子的人都朝门口望过来,各种复杂的目光在忠长身上略略停留,就落到了聂尘身上。
聂尘感到浑身似乎有蚂蚁在爬,被人审视的感觉非常不好,他皱起眉头,毫不示弱的向屋里打量。
只见左右两侧,坐着十来个倭人,都是华贵的衣着,从他们有资格在德川秀忠面前拥有座位的情况来看,应该极有身份,大概是朝中公家的大员,或者地方大名,而倭国权利最大的实权人物----将军德川秀忠,就坐在正中间。
聂尘的眼神在每个人身上都草草巡弋一圈,突然间发现,右手边距离秀忠最近的位置上,居然坐着天台宗的天海国师。
天台宗不是拥护德川家光的吗?应该与秀忠不对付才对,怎么成了德川秀忠的座上宾客了?
聂尘心中一怔,来不及多想,就听上面的秀忠说话了。
“原来是大纳言和聂君到了,快坐下。”
忠长领着聂尘道谢,在左边的空位上坐下来,聂尘偷眼看了看德川秀忠,发现多时不见,他消瘦了很多,面容颓废,很明显时日无多了,但现在却面色不正常的潮红,有一种神志亢奋的感觉。
“八成是刚刚磕了药,颜思齐每个礼拜都送药过来,这家伙天天吸。”聂尘想到,不禁做贼心虚的低下了头。
犯罪分子天然有畏罪心理的。
“聂君这回远道而来,是为我送铁炮来的。”上头的受害者却一点没有受害者的觉悟,反而对聂尘大加赞赏:“足足五百门铁炮,够我们组建一支军队了,还有大量的火药,这是对幕府最大的支持,如果每一个人都像他这么忠心,天下怎么会不太平?”
“五百门铁炮?这价格可不便宜啊。”
屋里的贵人们立刻惊讶的交头接耳,看着聂尘的方向窃窃私语,目光里都是羡慕嫉妒。
仿佛这些目光都是看着自己一样,德川忠长挺直了腰板,自豪的仰首挺胸,享受着聚光灯打到自己身上的感觉。
“父亲大人,聂君说,这些铁炮是他无偿捐献给我们的,他不会要一两银子,也不会要官做。”他还大声的说出了这种话。
“嚯~!”
屋里又是一阵惊讶的议论,嗡嗡的声响中,看向聂尘的目光更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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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川秀忠的话,听起来很舒服,但落在聂尘耳朵里,却突然不妙起来。
他忙动了动身子,想说话。
可惜晚了,德川秀忠已经说了出来:“我要赐婚给他,让他成为德川的正式一员,以德川家的莫大荣誉,作为他应得的封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