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现在的孩子也是厉害,一个个书都不愿意念,一会儿批斗这个,一会儿教育那个,咱们小的时候,想念书都没有一个安定的环境呢。”
“嘘,别说了。”
阿芜他们隔壁的位置坐着两个工人打扮的中年男子,其中一个人环顾了一圈四周,然后用手推了推刚刚说话的那个人,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
那人显然也意识到了,现在所处的环境并不适合谈论这样敏感的话题。
或许是运动的风潮还没刮到他们这个地方来,所以白桦县乃至周边几个县的人对这些事既敏感,却又不够敏感,恐怕再过两三年,刚刚说话的那个人一丁点和某小兵沾边的词语都不敢提及了,即便是在家里,面对自己最亲的家人。
几个孩子可就没有阿芜这样的担心了,叽叽喳喳说着话,有几个孩子干脆对起了刚刚考试的答案。
“最后一题最终结论是不是4啊?”
“是4吗?难道不是7吗?”
“应该是4吧,过程是……先得出……再换算成……最后应该是4吧?”
“我的答案也是4。”
“诶呀,我的计算过程和你们是一样的,可是最后把答案算错了,明明叶老师提醒过我让我仔细检查的。”
“选择题最后一题你们选的是什么,这题好难啊,到最后我也没有解出来,还因为这道题目没来得及检查其他题目。”
“我选了c。”
“我选了b。”
……
七个孩子讨论地热火朝天,刚刚因为粗心计算错最后那道大题目的张恒苦着一张脸,显然已经失去了对其他题目的信心。
“如果只是计算错误,这道题还是能够得分的,不要失望,不过经过这件事,你也应该更加正视自己的问题了,张恒,你的目标不是想当机械厂的工程师吗,在设计机器的时候要是因为你的粗心计算错了一些数据,对于工人来说,可能会威胁他们的人生安全。”
阿芜没有责骂,而是更加耐心地教育。
“我知道了,叶老师。”
张恒点了点头,比起平日里的漫不经心,这会儿在竞赛中尝到粗心大意教训的他显然认真多了。
“七号桌取菜!”
大厅和厨房相隔的窗口突然钻出来一个脑袋,那个厨师打扮的男人用大铁勺敲了敲窗口,大喊了一声。
这个年代可没有服务员这个说法,人人都是平等的,服务员是带有资本主义余毒和享乐主义的词汇,因此在国营饭店里,没人会替你端菜送饭,等菜烧好了,厨师会在窗口喊一声,你得自己去窗口取菜。
阿芜一个人端不过来那么多盘子,几个个子相对比较高的学生就帮她一起端。
一盘炒白菜,用大盘子盛着,拱成一座小山,顶上都冒尖儿了,这盘白菜应该是用猪油炒的,不仅闻着有股荤肉的香味,看上去也油汪汪的,让常年缺乏油水的孩子们看的眼睛都快直了,即便是家家户户都有的白菜,就着这样的炒白菜,他们也能吃下好几碗饭。
除了这道炒白菜,还有一道葱炒蛋和一道酸菜炖大肉。
现在鸡蛋可是稀罕的东西,因此一大份葱炒鸡蛋,葱偏多,鸡蛋偏少,为了调味,厨师应该加了点黄酒去腥提味,在加热的过程中,黄酒蒸发了不少,只余淡淡的酒味儿混杂着葱香和蛋香。
这份炒鸡蛋的火候有些过了,几块鸡蛋边沿有些焦黄,可这种焦味并没有掩盖饭菜本身的滋味,反而使得鸡蛋多了一点焦脆的口感,更添风味。
三道菜里酸菜炖大肉才是重头戏,这几年里阿芜也只给自己开过一次小灶,其中就有这道酸菜炖大肉。
据说店里的酸菜都是掌勺的大厨自己做的,这是他们家祖传的方子,做出来的酸菜足够酸爽,酸汤也足够浓郁,跟带着大块肥肉的猪头一块炖煮,能够很好中和猪肉的油腻,还因为酸楚的味道,更大程度刺激味蕾,让你越吃越爱,胃口大开。
这三道菜的分量很足,为了配这三道菜,阿芜还特地多要了一点饭,可几个孩子太久没有吃过这样丰盛的饭菜了,最后她点点那些饭还不够吃,又加了九个杂粮馒头,幸好她多带了一点粮票和现金,要不然还不够几个孩子吃呢。
果然老话说得对,半大小子吃垮老子,今天她带出来的那七个学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难得吃到这么好吃的饭菜,一时间绷不住,敞开了肚皮,这不就差点吃垮了叶芜这个老师。
最后酸菜炖大肉剩下的那点酸汤水都被几个学生蘸了馒头,一丁点都没有浪费。
等吃饱了,回过神来,几个学生就有些懊悔了,明明在来国营饭店吃饭之前他们都说好的,要吃少点,别花老师太多钱,可真等沾上了荤油的味道,理智就跑偏了。
吃饱的几个孩子暗自羞愧,心想着该做些什么回报老师。
要是这一次竞赛能够取得成绩就好了,听说第一名能够得到县里给予的10块钱奖金呢,最差的第三名也能得到五块钱,而且县里给予了奖励,公社应该也会有所表示吧。
再不济,就去帮老师挑水打扫卫生,反正这样的活,他们都是做惯的。
阿芜不知道这些可爱的孩子想了些什么,吃完饭后,看她和校长约定好的时间也快到了,就带着孩子去了县城外通往红星公社的那条大路,等待校长赶着牛车来接人。
牛车自然是和公社借的,不管怎么说,孩子们参加比赛代表的也是红星公社,虽然整个公社的人都不觉得他们的学生能够取得不错的成绩,但这点小忙还是要帮的,毕竟红星公社距离县城可不算近,按照孩子们的脚程,起码得走近三个小时呢。
——
阿芜先去了一趟学校,然后骑着自行车带着两个孩子回张家沟。
这辆自行车是阿芜去年买的,凤凰牌,因为是二手的旧车,不需要自信车票,而且价格比新车便宜了一大半,只花了阿芜八十多块钱。
这辆自行车是况爱军的上司找关系弄来的,据说原先是某干部的公车,年份有些久了,部分零件需要维修,正好那个干部升上去了,现在可以和别的领导公用一辆小轿车,这辆自行车自然就报废了。
虽说是一辆报废车,可在经过维修刷漆后,和新车看上去也没有什么区别了,至少阿芜用的很顺手,一点都感觉不到这是一辆骑了好几年,故障过好几次的自行车。
这辆自行车的出现很大程度解决了阿芜上学难的问题,以前她带着俩孩子来公社小学教课起码得走四五十分钟,因为孩子小,阿芜还得走走停停,轮流抱着两个孩子。
自从有了这辆车,阿芜就让手巧的公公做了一个能够固定在车后座的双人椅,上面还有用于防止孩子摔下后座的布条,每天骑车带着孩子上学,阿芜能够节约近半个小时花在路上的时间。
况爱军活着的时候一定是一个很优秀的人,所以才会让他曾经的长官在他死后多年依旧惦念着他的老婆孩子。
阿芜琢磨着,等某场运动过去,她一定要重新替况爱军立一个坟,在给他多烧一点纸钱下去。
——
“草妮儿回来了!”
“草妮儿,你快回家看看吧,看看谁回来了!”
“草妮儿,你可真有福气呦。”
今天和往常不同,从村口到家门口等那段距离,阿芜遇到的每一个村人脸上都挂着笑,表情有些复杂,既有庆幸,又有激动,还有一些说不上来的古怪。
“说错了,不是回家,你回你公婆家。”
“对对对,赶紧带着孩子过去吧。”
一个个的,比她这个当事人还要急,恨不得代替她加速,赶紧回家。
阿芜心中疑虑更重,到底家里来了什么人,让村里人会有这样的表现。
偏偏这些人似乎都想给她一个惊喜,只说让她赶紧回家,也不说到底是谁回来了,阿芜想不明白,家里来了哪个大人物,会是她的福气。
不过既然大伙儿都这么说了,阿芜也不打算回家,直接骑车去了隔壁不远处的大哥大嫂家,看看到底来了哪位人物。
“爷,奶,二伯母回来了!”
阿芜将自行车停在院子里,上完锁后将奔波了一天,这会儿已经开始打瞌睡的两个孩子抱了下来,没等她进去呢,就被大侄子况建业的大嗓门吓了一条。
原本快要睡觉的壮娃和宝娃打了一个激灵,比较浇灌的宝娃瘪着嘴,仿佛下一秒就要哭了。
好在她虽然娇气,却也不是一个爱哭包,揉了揉眼睛看到抱着她的妈妈后就收起了眼泪,然后打了个瞌睡,小脑袋一点一点地,再一次打起了瞌睡。
壮娃倒是清醒了,咯咯笑着冲大堂哥跑去。
这时,屋里走出来一个人,挡住了站在堂屋外的况建业,壮娃扑过去,刚好抱住一把抱住了他的大腿。
壮娃觉得自己被一座大山挡住了,眼前只看得到两条粗壮结实的大腿,以及军绿色的长裤,他将头高高仰起,才看清自己抱住的那个人的模样。
对方很眼熟,像是挂在自家堂屋墙上照片里的那个人,可是对方比照片里的人更黑,也更瘦了,让壮娃不能确定对方是不是照片里的那个人。
应该不是吧?
壮娃知道,挂在墙上的那个人是他和宝娃的爸爸,村里的孩子都有爸爸,就他和宝娃的爸爸比较特殊,长在照片里,壮娃以前想爸爸的时候,也会在晚上偷偷溜到堂屋,和照片里的爸爸商量,问问他能不能从照片里出来让他骑一下大马,就像是其他小伙伴的爸爸一样,逛集市的时候让他骑在他的脖子上,据说这样能够看到更远的地方呢。
可惜照片里的爸爸还不会说话,总是不肯答应他的这些要求。
后来壮娃知道了,爸爸不是长在照片里,他的爸爸去世了,他和妹妹都是没有爸爸的孩子。
不过没关系,壮娃和妹妹有全世界最好的妈妈,他只是在偶尔,真的只是偶尔,会为了别人有爸爸,自己却没有爸爸而难过。
“草妮儿,看看谁回来了,爱军他没死,他还活着!”
许三婆从里头出来,看到完全愣住的二儿媳妇高兴地说道,对于况家人来说,况爱军还活着,就是今天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阿芜此时是懵逼的,她当然一眼就认出了眼前这个男人,可问题是况爱军不该活着啊。
在原著的中,直到金巧巧病逝,况爱军都不曾出现,可为什么这一世,况爱军会在他“牺牲”后的第三年回来呢?
阿芜受到了冲击,她怀疑眼前的人不是况爱军,而是况家哪个远房亲戚,模样上与况爱军有几分相似。
可理智告诉阿芜,眼前的人应该就是况爱军无疑了。
这么一来,这一世的所有改变都找到了合理的借口。
为什么部队给予补贴的方式改变了,不像里写的那样,只是提高抚恤金额,而是给她找了一份工作,如果况爱军活着,只是隐匿起来进行某项特殊任务,碍于任务的性质,他不能出现在人前,部队上为了替他顾好大后方,给予他的妻子一份固定工作确保她能够养育一双儿女,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恐怕所谓的二手自行车也是假的,怪不得况爱军牺牲的第二年,他的上级领导还能记着他,为他“守寡”的妻子送来一辆代步的自行车。
“爱军,你媳妇一定是高兴坏了。”
许三婆擦了擦眼泪,除了叶芜刚回家的时候,眼神就没有从失而复得的儿子身上挪开过。
“还有壮娃和宝娃,你都三年没见过这俩个孩子了,壮娃和宝娃现在都有大名了,壮娃叫况建康,宝娃叫况宝华,如果你还在的话,俩孩子的名字应该和你商量着起的,只是大伙儿也都不知道你还活着,不过草妮儿厉害,现在都在公社小学当老师了呢,她取的名字一个比一个好听。”
许三婆半蹲下身,摸着孙子的脑袋,“壮娃,这是爸爸啊,快叫爸爸。”
爸爸!
壮娃猛的抬头又看了眼那个高大的男人,然后飞快松开抱着他大腿的手,冲向了站在院子里的妈妈。
他抱住妈妈,然后将脸埋在妈妈的腿上,躲开那个奶奶口中是他爸爸的男人。
他和妹妹的爸爸明明已经死了!
所有人都知道况爱军是为国捐躯的烈士,村里的大人再损也不会拿烈士开玩笑,可孩子们就不一定了,他们不清楚烈士到底意味着什么,只知道壮娃和宝娃与别的孩子不同,是没有爸爸的孩子,因此时常拿这件事取笑兄妹俩。
虽然只要有大人看见,那些嘲笑他们的孩子就免不得回家挨揍,可对于壮娃和宝娃来说,受到的歧视和攻击是不能抹去的。
以前壮娃以为爸爸活在照片里,后来他知道爸爸死了,所以即便被嘲笑,他也强撑着不在人前难过,因为他知道,每次他和妹妹难过了,妈妈就会更难过。
可现在爸爸活着,那他为什么现在才出现啊,他不想要爸爸了。
“壮娃,快过来,这是爸爸啊。”
许三婆看向了儿媳妇,想让儿媳妇劝孙子一句。
“妈,孩子可能是怕生,不过没关系,这一次部队给了我很长的假期,多处一段时间,孩子就不会这么怕我了。”
况爱军看着站在院子里的娇小女人,捏紧拳头才控制住想要冲过去紧紧抱住她的冲动。
这种感觉来的太突然了,明明在他以往的感觉里,叶芜只是一个相敬如宾的妻子罢了,怎么在见到人的那一瞬间,反而失控了呢?
“妈,我饿了,咱们吃晚饭吧。”
回公社花了不少时间,阿芜又在公社小学待了一会儿,因此回到家的时候,也已经接近吃晚饭的点了。
“对对对,吃饭吃饭!”
许三婆被转移了注意力,这会儿儿子说什么,她都只会点头应下。
这一顿晚饭况家人全都聚齐了,包括况爱党夫妇。
韦小春这几年没有占到叶芜的便宜,对待叶芜的态度越发恶劣了,她哪里知道况爱军居然没有死,三年后活着回来了。
韦小春也不笨,很快就猜到或许况爱军是执行什么秘密任务去了,现在任务完成了,所以回来了,要不然,他这会儿也不敢光明正大的出现。
能让他诈死执行三年任务,那一定不是什么简单的任务,韦小春觉得自家这个厉害的二伯哥恐怕马上就要提干了,张家那个儿子据说也快要再次提干了,自家二伯哥一向都比他厉害,这次应该能够越过连长,直接捞一个营长当当吧?
韦小春快毁死了,早知道况爱军那么能耐,这几年她也不会和叶芜闹成那样啊。
吃饭的时候,韦小春一直搭话想要知道况爱军这三年做了些什么,这些年没发的津贴什么时候补上,数额有多少,只可惜都被况爱军用机密搪塞过去。
三年不见,况爱军越发不好亲近了,韦小春看着他摆着冷脸心里就有些犯怵,被搪塞的次数多了,也不敢再问了。
况老爷子等人关心最多的还是况爱军的身体情况,不过这些中午的时候就已经问的差不多了,吃饭的时候,他们也只能说些叶芜和孩子们的话题,既然况爱军回来了,就好好陪陪老婆孩子,把这三年的时间都补回来。
全程,阿芜都很安静,只顾着自己吃饭,偶尔在孩子吃成大花脸的时候替他们递手帕,让他们自己擦脸。
晚饭后,况爱军跟着叶芜回家,一路上,况爱军好几次想要开口,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叶芜同志,你是一名军嫂,应该有比一般人更高的觉悟。”
况爱军看着自己老婆回家后抓着两个小不点洗澡,又揪着他们一个接一个的擦脸,心里有点小酸涩,他也想享受一下这样的待遇。
可惜从见面到现在老婆还没和他说过一句话,显然很不待见他。
况爱军想过要不要服个软,可他是个男子汉,哪有男子汉和老婆道歉的。
“呵呵。”
叶芜笑了笑,端起脸盆,将脏水泼到了院子里种着蔬菜的自留地里。
呵呵是什么意思?况爱军看叶芜笑了,心里一松,可莫名又觉得呵呵二字意味深长,不像是他理解的正常笑声。
“那就请伟大的况爱军同志和部队过日子去吧,老婆孩子觉悟不高,没办法跟随你的脚步了。”
阿芜从房间里搬出一床被子,又拿了一个枕头,将枕头塞到况爱军的手里,又将被子盖在他的头上,然后一左一右抱着俩孩子回了卧室,将卧室的门重重关上。
真当她稀罕他不成?
阿芜知道况爱国或许有难言之隐,可他让家人以为他死了三年,难道不应该说句抱歉,给个解释吗?
居然和她讨论起军嫂觉悟来了,这军嫂谁爱当谁当。
况爱军懵逼了,回家第一天,他被老婆赶出了房门,谁能告诉他,三年不见的老婆应该怎么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