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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大勇敢(1 / 1)

第三十四章

如果是换在从前,盛夜行绝对想象不出来自己会将好不容易放一次的假期耗在寺庙里。

还是骑机车去。

还背着个路见星。

还一路上耐心地和对方说话,还任人把自己的腰勒得快喘不过气。

骑车骑到一半儿,天空开始飘雨,自己还把车上唯一一件雨衣取下来搭在对方身上。

还他大爷的……

感觉特别幸福。

唯一不舒服的就是盛夜行这车本来不太适合载人,因为平时他都是伏在车上骑着装逼耍帅的,带一个人容易骑得累,这屁股垫儿太高了。

他们要去的寺庙在市内二环开外,是处历史背景深厚的唐代佛刹,算是挺出名的景区。

盛夜行从小就听舅妈说那儿许愿求福什么的特别灵,每年都有许多从全国各地赶回来还愿的善男信女。

盛夜行不是什么多纯良的人,但他现在想求一次健康平安。

城里三环内在节假日查得严,盛夜行只得选择了一条从外三环绕过去的路,难免就会走一些不太宽敞的小道。

这种路上常有重卡经过,扬起的灰尘铺了整条街,盛夜行需要放慢速度,再回头确定一下小自闭是否正乖乖戴着帽子。

在行车途中,他瞟到有一家卖蛋糕的店推出的新品叫“冰皮月亮蛋糕”,说是里面裹了整颗草莓,咬一口会爆汁。

从外边往内里咬去的口感是先含一口冰激凌,再尝到香香软软。

操。

路见星的本体难道是这个?

这个冰皮蛋糕精。

骑车必须全神贯注地观察马路上的潜在危险,但盛夜行仍然走神了。

“嗳。”

他没忍住喊了一声:“路冰皮儿。”

可惜路冰皮儿没搭理他。

此时此刻的路冰皮儿正在与听觉做斗争。

他能听见盛夜行的话,能听见马路上远近皆有的喇叭声,能听见耳畔风声呼啸,但这些声音在他听来都是相同分贝,吵得他一时提取不出信息。

他在发愣。

盛夜行胆子大到松了几秒机车手把,将腰间打结的袖子扯紧了点儿,朝身后说:“路见星,抱紧一点!”

说完,盛夜行加了速。

这辆“身躯”庞大的猎路者在马路上卷裹风尘,自坡道俯冲入辅道中。

从辅道冲下来,他们头顶是贯穿城市南北的立交桥。

现在还不是高峰期,并不堵车,一辆又一辆汽车从立交桥上下来,往大路上行驶。

路见星从捂得严实的帽子里露出一对亮晶晶的眼,观察许久,突然说:“车在滑滑梯。”

“……”

盛夜行惊异于他的想象力,自己又只得想破了头去跟上脑洞,特严肃地说:“我们都是小饼干。”

路见星:“……?”

想象力不是你这么强行硬拗的!

盛夜行:“车是传送带,我们要去工厂加工。工厂就是市二,市二让我们浇上果酱变得更好吃。”他越说越扯,自己都编不下去了,感叹一句小自闭的世界还真不好融入。

他还真挺怕小自闭听完“我们好吃”,张嘴一口咬到自己肩膀上。

那时候的盛夜行还暂时体会不到“吻痕、咬痕都是爱的纹身”的意思,他对爱的定义还模糊不清。

路见星纠正他:“不是去市二。”

“那,我们就是潜逃的小饼干。”

盛夜行说完也被自己的傻逼劲儿给惊到,又加快了行驶速度。

也看不见路见星是什么表情。

从不远郊区飞来的客机飞得很低,噪音特别大。

盛夜行能感觉到路见星把自己的腰身又抱紧了点儿,人还在发抖。

“说会儿话会舒服点吗?”盛夜行说。

路见星开始努力地将对方的话从四周的噪音群里分离出来。

“嗯。”

“你出过远门儿么?”

“嗯。”

“火车坐过吗?”

路见星在身后摇了摇头,盛夜行也看不到,只得自己先聊起来:“我坐不了火车,小时候一听电视上那些绿皮车一开起来就‘呜呜’的,我他妈总感觉有人在一路哭。”

盛夜行的语气认真又严肃,“现在动车高铁倒没什么声儿了,但我也没什么机会坐。”

“你是不是不能坐飞机?”

“嗯。”

“飞机耳?或者说容易耳鸣,会受不了。”

路见星听他这么说,眼神躲闪一下,又想起第一次坐飞机时那种绝望崩溃的耳痛感,点了点头。

过了差不多半小时,盛夜行带着迷迷糊糊的路见星下车上锁,吹一声口哨:“到了。”

从停车场上山的路很窄,一路青苔岩石,路见星每走一步盛夜行都看得心惊胆战,表面上还是要装作毫不在意。

他明白,过多的被瞩目会给路见星造成无形的压力,就好像自己在发病时极其厌恶别人的指指点点。

什么“你别生气了”、“你太过分”这种类型的话,就完全是在火上浇油。

“你怎么了?”盛夜行在笑。

路见星边低头边走,非要去踩景区地砖的缝,“有病。”

盛夜行:“我也有病。”

路见星:“你有病。”

被“指认”的盛夜行已经开始直面自己的问题,被这样误伤也没有任何不爽的感觉,“对,我有病。”

“我有病。”

学人说话是路见星的一大技能之一,连神态都能模仿到位。

看他顶着一张冷漠脸说傻逼话的样子,盛夜行又想逗他了,“你和我都有病,连起来叫什么?”

路见星特别大声:“倒霉!”

“……”

盛夜行叹一口气,揪他脸蛋儿,“也不是。”

以前是觉得挺倒霉,现在不了。

现在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两个人走到售票窗口拿学生证买完票,路见星手掌心都是汗湿的。他无比庆幸今天游客并不多,不然他可能会直接堕入无尽的焦虑中。

他望了一眼身前的一棵棵参天古树,都快忘了上一次接触大自然是什么时候了,毕竟自由活动去哪里这种事儿一向都不是他能决定的。

小时候容易走丢,长大了容易出走。

刚才盛夜行讲家庭,倒是勾起路见星不少回忆。

有好的,也有不好的。

他满目新绿,精神放松,顺利进入走神状态。

“我们家没有精神病史,你却生一个有病的孩子出来,你让我怎么给我爸妈交代,我路家脸往哪儿搁啊?啊!孩子是你生出来的,你生成这样的!说是自闭不讲话,你看他那些行为跟智力障碍有什么区别!还天天跟我讲‘贵人语迟’,他多大了都?路见星六岁了!连句‘爸爸’都没叫过!我不想一辈子就拖着这一个儿子了,你自己看着办。”

路见星记性不是特别好,能让他在意的事也十分少,但爸爸在他年幼时曾在书房咆哮出来的话一直让他记忆犹新。

那一夜,他安静地站在卧室里听。

小朋友的神情看起来木讷呆滞,其实什么都懂了。

但他不明白为什么在这样的炮火与硝烟中,父母能再生出第二个儿子。

一个健康的、没有任何问题的小弟弟。

自己是挺倒霉的。

小学那会儿,路见星记得妈妈像市二的许多家长一样选择了在学校附近租房住。有一段时间他离不开妈妈,走哪儿都必须跟着,人家房东一看就知道小朋友有问题,更不愿意租了。

家里离学校太远,去学校又天天守水龙头,一上课就哭,路见星干脆不想去上课了,采取消极抵抗。

早上一叫他起床,他就撅屁股在床上晾自己。

哪儿都不想去。

盛夜行抽完一根烟,路冰皮儿还在灵魂出窍。

他们不逛风景区,只是直奔主题去烧香的地方,还必须上一处有数十级的长路石阶。

路见星一头雾水地跟着盛夜行走,盛夜行回头看他不说话的乖样儿,感觉自己哪天兽性大发把他拐卖了他都还会软绵绵地喊一声“夜行哥哥”。

盛夜行看着他,又有点说不清感觉了。

阶梯并不算陡,但是梯数就已经让人累得够呛。

盛夜行打赌,以路见星那些异于常人的“磕磕碰碰”,走不了几步就得摔一下,等走到顶了那不得一膝盖血吗。

阶梯上游客不多,要么正在以各种姿势拍照,要么累得死去活来,一边大口喝水一边说下次再来。

登山拜佛的大多是中老年人,年轻点的都是女孩儿占多数,两人在一群游客里特别扎眼。

盛夜行万分庆幸自己和路见星走路速度够慢,甚至比不过老年人,不然真就被当成夕阳红旅行社导游了。

他目测了一下石阶级数,“唰”一声将外套拉链拉好,半蹲下身子。

盛夜行朝身后说:“上来。”

这回轮到路见星懵了,动都没动一下。

盛夜行没管那么多,凑到他跟前再弯下腰,强硬地搂过路见星的两条胳膊把人顶上背。

他一使劲,路见星双脚离地,下意识就扯紧了盛夜行的领口,盛夜行再从身后托住他的膝盖弯,直接把人背了起来。

哎,小自闭还挺重。

身高体重明明就是完全健康的,甚至还很有劲儿。

“抱稳,”盛夜行喘一口气,有点兴奋,“我要冲上去了。”

他这完全把路见星当沙袋在练。

路见星挺乖,趴他背上还安抚性地捏他耳朵,“慢慢。”

“我们先跑到那里。”盛夜行扬下巴,示意了长石阶中间的平台。

“慢慢。”路见星只是说。

“好,我慢慢的。你把我脖子抱好,腿夹紧一点,”盛夜行说完这两句感觉有点没对劲,耳朵一红,继续说:“别乱动。”

路见星长这么大第一次被除了他爸以外的男人背在背上,傻了。

有一种正在被用心对待的感觉。

很好。

再想想还有什么词语能表达现在的感受……

满足!

他悄悄搂紧盛夜行的脖颈,看周围人投来的好奇目光,紧张又害羞。

但他害羞得不明显,只是低着头靠在盛夜行颈窝附近,努力想让脸颊上的温度降下去。

其他正气喘吁吁的女孩子都在看他。

其他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长辈也在看他。

树叶,昆虫,飞鸟,白云,都在看他。

他却让一个只大自己一岁的男生背着,想光靠偷懒就登顶!

“路冰皮儿,”盛夜行清了清嗓子,“我告诉你啊。”

“啊。”

“我们一点儿都不倒霉。”

懵了好一阵才想起来怎么回事,路见星收紧了交叉在盛夜行锁骨处的手臂,低低地“嗯”了一声。

百来阶的古刹长梯,盛夜行背着路见星跑了上去。

他本来想在中途停,却感觉根本不累。

说是当作普通训练的“负重跑”,可这和以前背发高烧的盛开飞奔去医院的感觉不一样。

完全不一样。

上石梯登顶,到殿前要捧三柱香。

盛夜行把烟掐出来,有点混账到想拿三根烟作数,又看了看旁边的路见星,决定自己还是真诚一点。

他买了香烛折回来,自己握了一把,再给了路见星一把,说等会儿跟着他拜一拜就好了,他说这里很灵,可以许三个新年愿望。

石阶上人不多,但主殿前的香火很是旺盛。所有人都望着殿内金尊像虔诚一拜,互相并不交谈。

路见星看盛夜行从兜里摸打火机点香烛的样子,觉得更像在点烟。

火星跳跃,盛夜行眉眼间的戾气莫名地消散了,更多的是认真。

想路冰皮儿越来越好是真的。

想路冰皮儿也是真的。

“咚——”撞钟声起,盛夜行压低声音对路见星说,“我们可以许愿了。”

求神拜佛的过程对于路见星来说无疑是新奇的。

自闭症是天生的,躁狂症是遗传加诱因,再算上程度对比,路见星决定让自己这次的诚心诚意保佑盛夜行。

希望盛夜行早日进入稳定期。

不打架,不自`残。

完毕。

谢谢您。

路见星默念完毕,认真地鞠了躬。

他的神情近于漠然,站在殿内的角落看盛夜行站起身,低头玩儿撞钟僧人送的小佛像卡片,好像世间所有事都和他无关。他的指腹顺着卡片边缘摸了一圈又一圈,正面反面来来回回摸了二十多次,才乖乖地收了手。

没有谁看得出来他也带了一颗诚心,去许了另一个人。

盛夜行活了十八年算是修了一身反骨,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带人来寺庙里相信这些东西。

今天临走前他还特意打电话咨询了一下舅妈,对方的意思是,信则有,不信则无。

看路见星特上道地拜完,盛夜行问他:“许了几个?”

路见星比了个“一”。

“可以许三个的。”盛夜行说。

路见星没说话,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也不知道要等人。

他不能太贪心,一个就足够。

从正殿出来还需要下楼梯,路见星闷声不响地下了第一阶,撑着膝盖弯腰不动。

盛夜行刚把外套上的香烛灰抖干净,“走不动了?”

路见星说:“来。”

“干什么?”盛夜行问。

背你下去。

你一次,我一次,公平。

路见星怕不出声对方不能会意,还做了个踩平衡球时的动作。

盛夜行先沉默一秒:“……”

“来。”路见星说。

“不是,你知道我多重么你就敢背我?这么高的阶梯,你摔坏了怎么办,别说唐寒,光李定西他们……”

“来。”

只重复这一个字的路见星十分坚定,“试试。”

“……”

操。

那就不客气了。

“行,那这样。”盛夜行上前一步,将胳膊搭上对方的肩膀,“我腿就不夹上来了,就这么吊着背,你要是要摔了我好拉住你。”

路见星突然抖了一下。

因为盛夜行说话的吐息在他耳边。

“你抖什么?”

“……”

“你抖什么。”

盛夜行耍流氓似的又靠近他耳朵一些,嘴唇都要蹭上人耳垂了,故意压低嗓音慢慢地勾:“太近了吗。”

太近了。

敏感如路见星,他呼吸都急促了。

盛夜行察觉到他的异常,刚想再多说句什么,远处有个游客像被山里不知道从哪儿蹿出来的野虫子吓坏了,爆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路见星又抖了一下,这回是生理性控制不住的颤栗。

他对这种声音敏感异常,被惊得愣了神。

“靠,刚刚谁打嗝儿了?”

盛夜行想办法转移他注意力,在他耳边低声粗着嗓骂:“这怎么比李定西吃饱撑着了还响。”

路见星顿了几秒没反应,过后才笑起来。

笑得真他妈好看,跟朵花儿似的。

盛夜行暗“骂”一句。

松了一口气,盛夜行把手臂稳稳地挂在他脖颈处。

“走吧。你确定你能使上力?”他说。

掌心正恰好碰着路见星的喉结,盛夜行瞬间紧张起来,用温热去感受那一小处凸起。

还想用嘴。

用嘴亲一下。

这里可是路见星说话时会有动静的地方。

盛夜行更重更壮,但是路见星好歹也有一身偏瘦的少年感肌肉,要挂着一个盛夜行走下坡台阶完全没问题。

他用双手在胸前握住盛夜行的手腕,稍微弯了弯身躯,确定把人“背”稳之后,颤悠悠地往下一阶踏了一步。

“厉害,”盛夜行趴在他耳边,说话声音尽量低沉,“路见星,牛逼。”

介于青涩与成熟之间的男音一入耳,挠得路见星心尖儿上都痒痒。

酥酥麻麻的。

这种心跳加速的感觉过于清晰,又让他感到好奇与萌动。

他缩了缩脖子,又伸腿往下一阶坚定地迈了一步。

他的样子像要上战场的士兵,身后是他最坚实可靠的盾。

一生难遇,千金不换。

小自闭今天不是小自闭,满脸汗和泥的样子也和小漂亮不搭边。

今天是小勇敢。

等今年夏天满了十八岁,就是大勇敢了。

路见星的后脖颈起了层薄薄细汗,在阳光下显得亮晶晶的。

他抿紧下唇,把快要滑下去的盛夜行又往上提了点,又下一阶。

我也可以。

我也能够。

我,我特牛逼!

作者有话要说:新的一周大家晚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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