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将军受伤的事情,不可对外言明。”
“是!”
“将这些勇士就地安葬,他们是被叛徒列昂提与唐人内卫所害,这个仇,我们迟早要报!”
“是!”
小黑大马金刀地端坐在主位上,脖子上经过了包扎处理,声音略显沙哑低沉。
杨再威和蒲希密站在左右,看着她将亲兵的死亡推到唐人的袭击上,又用受伤掩盖了声音语调的异常,发布号令,惊喜之余,又难免有着审视与忌惮。
尤其是杨再威。
他曾经扮成自己的孪生兄弟杨再思,两人相貌近乎一致,结果还是由于行为举止的差异,被李彦识破真伪,后来又戴上面具,穿上宽袍,成为“佐命”,将杨思俭父女培植的势力接纳吸收,更加清楚伪装成另外一个人的难度。
眼前的神秘人变成阿布将军,即便近距离观察,也丝毫看不出痕迹,堪称以假乱真!
什么样的人皮面具,能有如此可怕的效果?
内卫如今的技术,到了这个地步了么?
小黑毫不客气地使用内卫的身份,稳住局势后,让士兵退出帐外,拍了拍手:“吊起来!”
蒲押陀黎被放了下来,琴酒阿布被吊了上去。
风水轮流转。
数個时辰前,还胸有成竹地审问叛徒,如今竟被叛徒审问,阿布将军的脸色明显灰败,但神情依旧镇定,缓缓闭上眼睛,有意识的关闭自己的感官。
可下一刻,一股难以形容的刺痛感就袭上心头,他猛然睁开眼睛,张大嘴巴,却发不出丝毫声音。
杨再威缓缓收回手指,有些怀念:“用唯识劲拷问,还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你若不想受苦,就尽早交代吧,待得劲力深入经脉,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刺痛感稍稍减轻,阿布将军呼哧呼哧喘了几口粗气,冷冷地道:“尽管来吧,你们不敢长期留着我,最长也就是入唐境之前,十几天的折磨,我受得住!”
杨再威并不意外,继续施为。
无声的拷问开始实施。
但一刻钟后,杨再威就停了下来。
此人确实有意志力,唯识劲针对五感,可以将之折磨成无知无觉的废人,但心中的秘密还是无法百分百挖掘出来。
况且他心里挺佩服这位大食将领,觉得对方有勇有谋,更能在身边到处都是叛徒的情况下独挑大梁,值得敬重,倒是不愿羞辱对方。
“别停啊,继续!”
蒲希密就没有如此气度了,他险些被揭穿与唐人的勾结,在生死间走了一遭,恨不得对眼前之人千刀万剐:“你现在嘴硬,接下来别痛哭流涕地求饶就好!”
阿布将军满头冷汗,痛苦得五官都扭曲了,眼神却依旧坚毅,不屑回答。
“严刑拷打,是下下之策!”
正在这时,列昂提站了出来:“不妨绝了此人的退路,让他在哈里发处成为叛徒,如何?”
蒲希密眼睛一亮:“怎么做?”
列昂提显然早有想法,取出一封书信,递给蒲押陀黎:“这是我伪造的书信,看看有几分相似?”
蒲押陀黎接过,仔细看了一遍,评价道:“我分辨不出真假,就像是将军所写,只是缺少家族纹章……”
正如大唐的印玺,大食一般以家族纹章作为鉴定真伪的途径,然而列昂提手掌一翻,竟是一方精致的小印。
蒲押陀黎十分惊讶:“这……太像了!”
蒲希密咧嘴笑了起来:“好!有了这与唐人暗通往来的证据,倒要看看哈里发,怎么对待我们这位忠勇的大将军!”
听着几人当面商量,如何在君主面前抹黑自己的忠诚,阿布将军眼神波动起来,恨声道:“卑劣的行径,无法撼动我对哈里发的忠诚,更不能动摇哈里发对我的信任!”
列昂提摇头:“将军不用自欺欺人,你的身边全是叛徒,亲卫是,学者是,客卿是,再有了这些与唐人暗通的书信,即便哈里发原本再相信你,恐怕也会心生几分疑虑!”
“而就是这几分疑虑,就注定了你的下场!”
“以将军在军中的威望,一旦背叛,比起我们的危害性可大得多,哈里发是英明的君主,他不会为了几分信任,就冒这样会被大唐长驱直入的风险!”
阿布将军咬牙切齿,却没有辩驳。
他知道,对方说的没错。
一旦使节团入了大唐,投了敌人,哈里发不会为了他一个心腹,而罔顾大局,肯定统统打为叛徒!
列昂提观察着他的神情,语气放缓:“我丝毫不怀疑将军为国尽忠赴死的决心,但想必伱也很不甘心,抓捕内奸的行动功亏一篑,还要被冠以奸细的罪名,生不如死!”
“能够给你提供内卫身份的,绝非等闲之辈,将他的名字告诉我们,我们接下来以使节团的身份入大唐,自有一番争斗,或许可以凭此绝处逢生,反败为胜!”
“这个机会,将军难道不想把握住吗?”
阿布将军面色很快恢复冷静:“不愧是智慧过人的求学者,果然能说会道,可惜你骗不了我,我没有反败为胜的机会了!”
列昂提眉头一扬:“骄傲如将军,难道就这么放弃了?”
阿布将军淡淡地道:“骄傲与自大,是有区别的,你们这群叛徒早有准备,我已经失败了,就该接受现实,作为阶下囚唯一的机会,就是不让你们得偿所愿!”
“我死之后,那个唐人的叛徒还会与大食联络,让内卫多年的渗透功亏一篑!”
“你们休想从我这里找到线索,解决这个心腹大患!”
眼见此人软硬不吃,列昂提也皱起了眉头,蒲希密在旁边突然冷笑起来:“不必再问了,他或许根本不知道那个通风报信的内卫叛徒是谁。”
蒲押陀黎不解:“怎么会不知道呢?”
蒲希密道:“能够出卖你的,不是内卫高层,也定是唐人的高官,才有机会知道潜伏在敌国的内应身份,对方如果暴露,就是一个把柄,握在大食手中,岂会愿意?”
列昂提微微颔首:“所以那个大唐官员,只会给予情报,不会告知身份,正是这份将信将疑,阿布将军之前才要试探,将我们引出来是一个目的,另一方面是因为他也不能确定,情报到底是真是假?”
蒲押陀黎明白了,恨声上前:“可真要是这样,这个屠夫就没用了,他的手中沾满了虔诚者的鲜血,真主在上,杀了他!”
杨再威制止:“这毕竟是推测,尚未证实,况且以此人的心性,恐怕也不甘心被对方牵着鼻子走,他此番以使节的身份入唐,想要兴风作浪,显然也是有所依仗的……”
列昂提缓缓地道:“接下来如果无法让他开口,可以带他入大唐,设局为诱饵,将叛徒引诱出来,但这冒的风险就很大了,诸位要做好准备!”
众人讨论的过程中,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阿布将军身上,后者眼神闪烁,面色数变,最终化作一声冷笑:“你们分析得很好,所以动手吧……现在杀了我还不迟,省得入了唐境后追悔莫及!”
杨再威、列昂提、蒲希密和蒲押陀黎神色各异,最终下意识地看向小黑。
这个神秘莫测,但又起到关键作用的人,始终没有发表意见。
小黑终于开口:“隶属于大唐阵营的我们,虽然占据上风,但外面还有大食士兵和使节团成员,审问的动静不能弄大,又想要获得关键情报,时间受限……”
“身陷囹圄的大食将军,则游走在生死边缘,不甘心就这样死去,又不愿意泄露出情报,被我们除去内部的奸贼,唯有将计就计,尽力周旋……”
“各有忌惮,又各有决心!”
“但无论怎样,是我们占据了上风,这个时候,如果畏惧风险而停滞不前,那不久的将来,吊起别人来拷问的,或许又变成这位阿布将军了!”
说到这里,她环视众人,一锤定音:“怕个鸟,入大唐,看看谁笑到最后!”
……
“前方就是官道了!”
小黑端坐在高头大马上,遥望不远处的风景,神情兴奋。
回到这个世界近两个月,终于抵达了家乡。
她没有近乡情怯,只觉得由衷的开心,因为这一路所见,已然管中窥豹,领略到了几分大唐如今的繁盛。
还记得当年出使吐蕃时,两国边境,亦是荒凉,那还是陇右边上的赤岭,而今这片地域在距离河西之地都极为遥远的西方,却是车队来往,整地扎营,入目之间,热闹非凡。
这一方面是因为丝绸之路的稳定。
原本连接东西国度的商道,需要历经各国,重重风险,一般的小本商贾,根本没有能力独行,即便侥幸成功往来,也是拿命换钱,不成规模,唯有背景惊人的大商人,才能行走往来,赚取重金。
待得吐蕃崛起,寇掠日甚,威逼四镇,连那些大商贾都不敢再走陇右安西之路了。
而今吐蕃早灭,西陲稳定,诸胡拜服,再无窥望滋扰之心,朝廷更在交通要道上,十里设一个驿站,于一些偏僻的道路上,三十里置一个驿馆,确保来往通畅,风险降低,自然引得越来越多的商队投身其中。
货物的畅通,也促进了安西各地的繁荣,再加上驻军剿杀蜂盗,大兴屯田,原本的部族游散之地,已然变成了一座座新生的城镇。
由于州县增加过快,为了便于管理,朝廷还在庭州设立了北庭大都护府,管辖天山以北包括阿尔泰山和巴尔喀什湖以西的广大地区。
所以如今的格局是,北庭大都护府,与安西大都护府分治天山南北,提携万里,社会安定,令西北地区的农业、牧业、商业、手工业都得到空前的发展。
小黑倒不在乎大唐的领土是否再度扩大,在她看来,这里每一座新生城镇,都是市场与商货的集散地,也是大唐文明包容各族的交融所。
历史上的大唐,在李治时代达到了疆域上的顶峰,但很快在武则天时期丢失了不少领土,此后吐蕃崛起,又与之争夺西域,在安西四镇反复胶着。
这种变化,一方面是武则天女主当国,为了稳定自身权势,擅杀边陲大将,以致于给予了敌国可趁之机,但这个因素的比例不算高,黑齿常之等人确实被杀,但又有王孝杰等优秀将领提拔,总的来说影响并不大。
真正关键的,是安西都护府的统治本来就比较虚,这片相当于后世新疆、中亚五国与阿富汗的总和,地广人稀,各民族混杂,许多地区是名义上的归附,没有实质上的税收和掌控,看似疆域辽阔,但实际维护的是大唐在西域的主权,当地还是异族自治。
这就使得大唐的国力稍有下滑,遥远的安西立刻动荡,武周朝堂时期,甚至有不少臣子提出主动放弃此地的统治,因为军队驻扎所需的耗损实在太大,得不偿失,而后安史之乱爆发,大量安西都护府的驻军被调往内地,参与平叛,吐蕃趁机进兵,但他们其实也没能完全掌控这片土地,最终还是由当地人重新复国,比如龟兹。
直到这个世界,大唐准备用数代人的时间,在这片广袤的大地上移民屯垦,设郡县,筑城防,教化异族,使之无论在地域上,还是文化经济上,都完全归化。
这是李彦飞升前给李弘留下的建言里,极为重要的一项。
如此经营并不能确保数百年后,西北一直控制在大唐手中,但正如汉朝开拓河西走廊,此后虽有异族占据,最终还是回归汉人国度,这种根深蒂固的影响,才是千秋万代的伟业。
当然,大食就难受了。
唐人一路种田,种到家门口,两国的国力对比越来越明显,差距也在飞速拉开,有这样的邻居虎视,任何一位君主,都要寝食难安。
因此这个阿拉伯强国一方面想方设法地给大唐添乱,一方面又要乖乖地派出使节团,为唐皇献舞贺寿,不敢直接交恶。
“呵!”
小黑揣摩了一下自己所扮演的阿布将军该有的心态,带队朝着驿馆走去。
此地的驿馆,更像是一片投居逆旅的聚集,中央是官方的建筑,周遭环绕的则是接待各国商队的地方。
作为使节团,自然是要入大唐官方的住宿地,实际上他们刚刚靠近,就有一队卫士整齐地迎了过来。
为首的一位文士打扮的官员面容沉静,遥遥拱手:“鸿胪寺丞贾仲安,迎见外宾,不知是哪国的使者?”
鸿胪寺主管民族事务与外事接待活动,寺丞是从六品上,在此地出现,说明还是较为重视各国使节团的,不过对方说的是汉话,小黑不便直接回复,招了招手,由列昂提前去沟通。
列昂提策马上前,出示印有倭马亚家族纹章的国书,证明使节团的身份,并且要求得到应有的待遇。
然而那位鸿胪寺官员接过,仔细查看后,却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头:“大食使节团,你们……也罢,请先随我来吧!”
列昂提注意到不仅仅是这位鸿胪寺丞,左右的官吏听到大食使节团,都表情古怪,赶忙回到队伍里,低声禀告:“‘将军’,有些不对劲……”
小黑淡淡地道:“毋须慌张,在驿站住下,探明情况便是。”
使节团入住。
情况倒是很快探明,令小黑都感到诧异:“一月之前,有大食使节团入境,已经是由鸿胪寺内接待?这是有人假冒了我们?”
列昂提道:“不,不是简单的假冒,我们有国书,那支使节团里也有,甚至我们没有的,他们都有……”
小黑奇道:“他们有什么?”
列昂提顿了顿,不安地道:“那支使节团里,有向圣人献舞的第一舞姬,活的兰玛珊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