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兄高见!高见!”
“今日正如御史大夫汤故事,公孙尚书如何不能执掌御史台?”
文会之上,听得秦桧一番见解,被特别邀请的众士子,纷纷拍案叫绝。
因为此番秦桧举了一个例子,西汉武帝朝时的张汤。
此人幼时喜法律,任长安吏,因丞相田蚡推荐,补侍御史,审理陈阿娇狱和淮南、衡山王等谋反事的过程中,得到汉武帝赏识,晋升为御史大夫。
而后张汤用法主张严峻,以皇帝意旨为治狱准绳,得汉武帝宠爱,权势之大,还在丞相之上。
秦桧以张汤举例,一下子引得众多士子的赞扬。
此举看似迎合了朝廷的任命,实则不仅暗讽公孙昭以律法出众任御史大夫,是时代的倒退,更劝谏君上不要如汉武帝那般,穷兵黩武,最后还暗暗埋汰蔡京,你现在把公孙昭举荐上来,来日人家的权势恐怕比你还要煊赫。
你看,我们虽然支持公孙昭为御史大夫,但又暗含了这么多层讽刺,正是高明之处啊!
秦桧举起酒杯,与众士子觥筹交错,知道韩锦孙交托的事情,基本就完成了。
剩下的就是如何应付金人,让他们带走几个倒霉的士大夫,速速北上辽东,到时候他和妻子王氏才好脱身。
此举后患极大,但实在没有别的法子。
等到文会结束,这次秦桧再出门时,身边已经前呼后拥,围了不少士子。
大家言笑晏晏,特意造势,讽刺归讽刺,却又盼着支持公孙昭的消息,尽快传到君上耳中。
这样一路出了酒楼,各家的仆佣书童都牵来了高头大马,秦桧的那匹矮马就显得很醒目了,尤其是扮作仆从的完颜婆卢火,还目光炯炯地看了过来。
有一位名叫万俟卨(mo
xi恶)的汴梁士子轻笑道:“秦兄,你家仆人精神十足啊!”
秦桧扶住额头:“惭愧,这位是军中士卒,出身蕃兵,不守规矩,让诸位见笑了!”
“原来是丘八,怪不得如此粗野……”
万俟卨恍然,低声提醒道:“秦兄才智高绝,来日定举官身,还要选一位得体的书童才是!”
仆人确实能代表主人的修养,仆人失礼,自然连带主人也颜面无光,对此秦桧只能干笑几声。
等到万俟卨等士子风光地骑在大马上,告辞离去,秦桧来到完颜婆卢火面前,看到他不听叮嘱,气不打一处来,恶狠狠地道:“勇士,你不想完成金主交托的事情了么?”
完颜婆卢火不屑地冷哼一声,倒也垂下头去,重新扮成不起眼的马夫。
秦桧翻身上马,想了想道:“走,去燕京府衙!”
他的身边汇聚了一批支持派,却听说这几日反对派正在衙门前请命,声势极大,自是想要亲眼看看。
还未到衙门口,就见前面已经吵闹起来,一群士子拥堵在衙门口,激昂的声音此起彼伏:“不以言获罪!”“廷争面折,我等士人俯仰无愧,何惧之有!”“我等自请廷杖!”
听得廷杖二字,秦桧露出动容。
廷杖最为出名的无疑是明朝,但实际上此法早在东汉明帝时就有了。
汉明帝是刘秀和阴丽华之子,东汉的第二位皇帝,历史上不怎么出名,却是一位非常勤政的明君,“乙更尽乃寐,先五更起,率常如此”,对百姓宽厚仁德,对手下的官吏则非常苛切,失职的官员还亲自使用棍棒殴打,廷杖由此而来。
后世有一个皇帝和他风格颇为相似,清朝的雍正。
但汉明帝的廷杖也只是个例,之后魏晋南北朝,隋唐宋,帝王几乎不再这般为之,尤其是宋朝,刑不上士大夫,更不可能当庭杖责。
而任申先狂言以诅前方将士,当日就被缉捕入狱,如今正关在燕京大牢内,但与会的士大夫是否也要定罪,宫中还没有明确下达旨意,现在士子们的态度,却是宁可受杖责,不愿屈服。
“铁骨铮铮,这才是我辈读书人的风骨啊!”
秦桧起初也有些激动,但看了看四周百姓聚集,更有士子站在公告前激昂宣告,眉头又陡然一动。
此事究其根本,还是士大夫想要争取到与前朝同样的权力,结果由于任伯雨之子口出妄言,被抓住把柄,落于了下风。
“如果风波就这样平息下去,我等地位将愈发尴尬,但现在这么一闹,倒是不同。”
“朝廷真上廷杖,此风一开,必留恶名。”
“朝廷不上廷杖,士子刚正,士林称颂,地位的提升也是这般争取过来的。”
秦桧渐渐反应过来,再看这场喧闹,心中就从激动变为好奇了。
他的背后是相州韩氏,就不知这群反对派的背后,又是哪些名儒,甚至哪几家大族,在默默使力?
“光叫什么!砍杀啊!”
相比起秦桧的盘算,完颜婆卢火则兴奋地四处乱瞅,恨不得这群人动刀子砍出血:“燕国强大富饶,正要内部乱起来,我金人才有机会!”
不过如此一来,他又忘记秦桧的反复告诫,伪装自己。
这般探头探脑的动作一出,街对面不远处,一位店铺伙计的目光立刻盯了过去。
瞥了几眼,就将完颜婆卢火的特点记下,然后折返回店铺。
等到秦桧带着完颜婆卢火离开,已经有机密部的吏员遥遥跟着,在出城门时又换作商旅,一路追到西郊的住所,目送他们进入院子,才掉头离开。
“韩锦孙之友秦桧,仆佣疑似金人谍细,暗中图谋不轨?”
明德殿内,李彦看着时迁奉上的情报,透出一股浓浓的厌恶。
如今赵宋已灭,金国岌岌可危,显然已是改写历史,但秦桧这个名字,还是让人想到历史上那段极为屈辱的日子。
对于岳飞的年龄,李彦记得很清楚,今年岳飞五岁,是相州汤阴县普通农家,很可能正是相州韩氏的佃户。
而秦桧多大就没准确印象了,本以为距离秦桧登场的时期还远,倒是没想到对方都十八岁了,已经是一位能够与金人并肩作战的士子了。
实际上历史上的秦桧七年之后,就会进士及第,仕途平平无奇,直到靖康之耻来临,这位还是贞勇气节之辈,一力主战,要向金人证明大宋的勇武,甚至在宋廷准备割地求和时,直接请辞官职。
“一言金人要请无厌;二言金人狙诈,守御不可缓;三乞集百官详议,择其当者载之誓书;四乞馆金使于外,不可令入门及引上殿。”
这话如果前面不加一个主语,谁能想到是秦桧说的?
但在靖康之耻前,这确实是秦桧上的“兵机四事”。
这也是为什么秦桧后来回到南宋,朝野上下起初都觉得他是坚定的主战派,完全不认为此人会摇身一变,成为彻头彻尾的金国走狗,直到渐渐原形毕露,其他官员才骇然,“近与共事,始知其暗”。
秦桧前后这般差异,其实并不奇怪。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经过打击后屹立不倒的腰杆,才是真正的脊梁,而秦桧和赵构两个的脊梁骨抽出来,都不用掰,恰好可以搭一个低矮的狗洞,倒是君臣相得。
对于这个世界,如果秦桧泯然众人矣,不再出来入仕,李彦也不会专门派人去金陵搜寻,但现在此人居然主动跳出,还和疑似金人谍细混在一起,就太让人恶心了……
时迁追随这位这么长时间,还是头一次见他露出这样厌恶的表情,立刻道:“君上,臣立刻缉捕这群贼子!”
李彦收敛情绪,在御案的奏本上扫了眼:“礼部韩侍郎的奏章,你先看一看。”
内侍将奏章呈到面前,时迁接过,发现奏章中所言,竟是对任伯雨的一生评价:“抗迹疏远,立朝寡援,力发章惇、曾布、蔡卞**之罪,无少畏忌,古所谓刚正不挠者,然教子无方,诅咒军事,动摇军心,其罪不赦,当革除追赠,子孙永远不能在朝廷出仕……”
时迁看了后,觉得挺解气,但隐隐觉得又有哪里不太对劲,再看了几遍,结合书院内学习的内容,突然明白,这和廷杖是一回事啊,都是以退为进,疯狂试探!
“简单的事情复杂化,这是要延续前朝党争?”
时迁合起奏章,隐隐意识到,这次君上是真的动怒了。
李彦其实并没有特别生气,因为他早就预见到了这个情况。
他治国之策,一贯偏向于温和,讲究治大国如烹小鲜,不会大刀阔斧的改动。
对士大夫这个在赵宋享有巨大利益与地位的团体,并没有贸然清理。
毕竟每个团体都分好坏,士人里面也有许多为国为民,尽忠职守之辈,不能一棒子打死。
治国总要文臣,武将为国出征固然威风,但一味宣扬武力,那国家势必往穷兵黩武的路子上走,任何事情都不能走极端,否则必生大祸。
只是他按部就班地梳理前朝弊端,整顿社会乱象,士大夫倒是敏锐地察觉到不安,开始坐不住了。
人的贪心是无止境的,过了好日子的还想要更好,尤其是身居高位之人,自身的地位稳固了,还要连带着族人一起得利。
宋朝将士大夫集团抬得太高,由奢入俭自然难以接受,抓住机会开始上蹿下跳,还让秦桧走到台前。
既然如此,李彦下达旨意:“此事与金人有关,又闹出了这等风波,为恶的就不是个例,查出到底有哪些人心怀叵测,再行缉拿!”
经历过金陵事件后,时迁已是心领神会,行礼道:“臣领旨!”
既然士大夫不知好歹,就别怪燕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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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六十章对士大夫,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