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可制利害,可克强敌,不愧是圣公!”
看着那透着烛火现出的剪影,听着明尊的声音从帐篷外传来,方腊把玩着手中的茶杯,淡淡地道:“久闻明尊教与‘佐命’有大仇,然此人名满天下,你们有把握对付他么?”
明尊道:“‘佐命’最难应付的一点,乃是行踪诡异,飘忽不定,我教早就想寻他,现在圣公给了一个报仇的大好机会,岂会错失?不知‘佐命’现身襄阳,是何人所见?”
方腊道:“是洞云子道长,这位出自金华山,道法高强,为人更是侠肝义胆,愿以身犯险,亲入襄阳,原本都能以飞剑之道斩杀贼首,却被‘佐命’阻拦……”
明尊对此并不十分相信,准备接下来利用襄阳内的信徒验证,但嘴上道:“原来是金华山,圣公麾下真是人才济济,王业蒸蒸日上!”
道教福地金华山,明尊自是有所耳闻,实际上作为从外来传入中国的摩尼教,之所以能扎根融入,转变为明尊教,正因为它吸收了佛道两教的不少思想,更是直接奉张角为祖师爷,学习祖师爷的造反方法。
这也成功地引发了两派的敌视,道门他倒是不在意,下山人数寥寥,避过即可,但佛门寺院遍地各方,无形中也与明尊教产生了信仰争夺,直至爆发大规模的冲突,结果上一任明尊被大相国寺的和尚打死,吃了大亏。
这个仇铭记于心,不过近来佛门内的神通之士越来越少,只剩下一些只会索要香火的酒囊饭袋,倒是不急着复仇,相比起来,明尊更想杀“佐命”!
感到一股杀意酝酿,方腊心头暗喜,再度试探道:“赵宋江山沦落至此,‘佐命’功不可没,如今真要与他不死不休,倒是可惜!”
明尊立刻道:“请圣公莫要劝说,别人我教都可以容忍,唯独此人是生死大敌,不死不休,还望圣公下令!”
之前提及高俅、丁润时,这位明尊确实有言,哪怕他们与明尊教为难,导致各地据点暴露,但还不至于是死敌,只要推翻赵宋朝廷,都可以争取为盟友。
这倒也不全是假话,因为高俅和丁润都是宋廷官员,明尊教之所以能有如今的规模,就是在拉拢和渗透方面卓有成效,连班直侍卫都有投靠,衙门的官员当然也能成为争取的对象。
所以那两位如果真的愿意投靠,在明尊看来是完全能够摒弃前嫌,予以接纳的。
当然这根本不现实,毕竟那两位是吏部尚书和兵部尚书,又有名满天下的威望,方腊和明尊教又能给出什么条件?
但换成“佐命”,明尊连虚伪的话都不愿说。
这個莫名冒出来的大逆,与明尊教结下的仇怨实在太大,密库的遗失、密库的遗失、密库的遗失,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那可是专为造反之用,如果那笔巨富还在,明尊教支持的方腊,如今绝不是这个规模,他们也能无所顾忌地由暗转明!
更别提还有大力主教和智慧主教的身亡、吕师囊及其麾下全员覆没,京师及周边的信徒一扫而空,最后是据点的暴露,波及天下各州县!
如此血海深仇,也能放下的话,明尊教也不必造反了,直接去寺庙,放下执念,立地成佛……
所以双方其实是互相寻找,双向奔赴。
李彦觉得明尊教潜伏极深,难以搜寻,颇为棘手,明尊教高层则觉得“佐命”神龙见首不见尾,出现得毫无规律,难以伏击围攻。
如今听到“佐命”现身,明尊来得飞快,态度异常坚定,也让方腊终于放下心:“好!除去‘佐命’之事,我就全权托付给贵教了!”
明尊的影子拱手行礼,做出自信的保证:“‘佐命’的传奇也该终结了,请圣公拭目以待!”
方腊眼见那帐篷外的影子徐徐消失,首度觉得这装神弄鬼的邪教之主,不是那么令人生厌,嘴角微微上扬:“看来襄阳城不日可下,以后头疼如何攻克这座城池的,就会是我的敌人了!”
……
一个多时辰后。
襄阳城内,一位匠人打扮的男子来到角落里,将一封密信塞入砖石侧面,再匆匆离去。
片刻后,一道肉眼几乎不可见的影子贴地而行,将密信取出,倏然间消失不见。
如是再三,影子在三个联络地点,取了三封信件,一溜烟出了襄阳城,化作一位身材修长的男子,撑起早已备好的船,过了汉江,抵达对面的樊城。
施展绝世轻功翻墙而入,他到了一处院落外拜下,眼神里涌动出崇敬:“属下韦青翼,拜见明尊!”
“韦护法请起!”
轻风拂过,化作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托了起来,腰间的三封密信也飞出,然后微微一顿:“燕军入驻襄阳的,足有五六万之众,我们在其中只安排了三位教众么?”
虽然明尊的语气里并无明显的不满,但韦护法已经冷汗涔涔,不敢辩驳,低声道:“燕廷逼迫,手段严酷,近来北方屡有弃明投暗之徒,能够确保密信无误的,只有这三封了……”
空气安静下来。
按理来说,天下大乱,烽烟四起的阶段,是明尊、弥勒这类教派最好发展的时期,但此次的中原,却因为乡军的威慑,稳定和平的地域越来越多,让擅于利用苦难蛊惑人心的邪教碰了壁。
如明尊教,不敢在中原直接掀起叛乱,但也瞄准了乡军,希望解决这群制造了问题的人。
然后他们就发现,这些乡军将士实在不好蛊惑。
起初是因为,乡兵团和乡勇团极为崇信无敌的林义勇,什么明王根本撼动不了总教头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而到了后面,则是制度越来越完善。
如今都督府四部、兵部四司乃至吏部四司,对于军队的教育和监督工作,都是重中之重。
士兵的待遇好,地位高,但监管也很严格,并且惩罚起来毫不手软,一人犯错,可能影响家族三代后续的入仕和参军,而勾结邪教,无疑是其中最严重的一条。
在这种恩威并施下,想要确保一个入邪教的都没有,倒也不现实,可发展起信徒的难度,实在太大了。
明尊教甚至觉得,现在让一个普通的燕军信教,超过了以前引诱班直侍卫的代价,后者可是保护皇城大内的!
偏偏他们无法影响乡军,也就很难扎根乡里。
老百姓对于信仰,其实没有多少正邪观念,信谁不是信,只要灵验就成,而淫祭之所以难以根绝,就是因为主持者,往往会不择手段地制造出一些所谓奇迹,蒙骗百姓上当。
但这种事情的风波很难压制,往往一传十,十传百,不多时整个村子都会传开,以前明尊教乐得如此,现在则生怕传开,因为燕军得到消息后,马上就会杀过来,直接将据点捣毁,相关人员统统抓捕。
所以他们无比怀念宋廷。
那是一个军队疲敝,政效低下,问出了各地据点,都能安然脱身的朝廷,与现在的燕廷简直有天地之别!
“燕王严酷,此人若为天下君主,明王法旨岂能广大世间?‘佐命’居然辅佐此人,那我教密库内的巨富……怪不得燕云治理得那么好!此次灭了‘佐命’,也是断掉此人一条臂膀了!”
想到密库内的巨富,明尊的心头就在滴血,同时也更加坚定了此行的意义,轻风拂动,三封密信飞入屋内,拆开信件的声音响起。
这位稍加阅览后,冷声道:“前夜襄阳衙门内确有冲突,虽然这三位教众都没有亲眼目睹,但也确定有刺客欲行不轨,徐宁和张清的护卫都增加了许多……”
“那金华山的洞云子有百步飞剑的绝学,能轻易将之逼退的,唯有‘佐命’了,而洞云子安然退去,‘佐命’为了再防备刺杀,留在襄阳的可能性也极高,我们苦等数年的机会终于来到!”
韦护法脸上顿时露出仇恨和火热:“誓要为两位主教报仇雪恨!”
两位主教、一位护法丧命京师,教内上下兔死狐悲,自然极为痛恨那个大逆,偏偏明尊还点了一把火,并没有立刻任命下一任主教,而是言明成功杀死“佐命”后,从中选出功劳最大的护法,加以晋升。
这种激励效果无疑极佳,因为明尊教十二护法,都是分掌一方据点的堂主,相比起江湖子喜欢流窜,这些护法更看重自身的基业,如果没有这样的刺激,他们怒归怒,会不会积极地参与围剿,还真的两说。
现在有主教之位的诱惑,不仅代表着更多的教内资源,还能得明王直接恩赐神力,除了已经丧命的吕师囊外,其他十一位护法都是心动不已,韦护法能如此积极地赶来,正是这个原因。
明尊下令:“此番围杀,要确保万无一失,我教的根基本就在南方,只要七日内能够赶到襄阳的,带领好手,全部赶来!”
韦护法一怔,有些迟疑地道:“明尊……‘佐命’的实力,我等早已了然于心,如此是否过于兴师动众?”
大力主教和智慧主教,虽然在京城中接连身亡,但前者先死,后者有鬼道化身,化身被灭后,将当时的情形描述下来,传给教中。
于是明尊教内已经知道,那“佐命”常态下已经能力压大力主教,在大力主教使用明王降法,实力大增后,对方居然也有秘法,浮空而起,威势骇人,最终直接打爆了降神后的大力主教……
洞察了“佐命”的底牌后,明尊教高层做了针对,甚至专门设计出一座阵法,所以韦护法信心满满:“越是绝顶的人物,实力越难进境,此人或许当世罕逢敌手,但也习惯于独来独往,一旦陷入我教的‘四绝阵’内,必死无疑,何必出动太多高手?”
明尊淡淡地道:“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佐命’绝非凡俗之流,我们更不可掉以轻心,还要当他藏了几分手段……韦护法也不用担心多人竞争,凭你最先赶来这里,占一份头功,就领先其他护法多矣!”
韦护法本来就是担心这点,闻言大喜过望:“多谢明尊栽培!”
“去传令吧!”
明尊最后道出一句,屋内再无动静,韦护法早已习惯,入了屋内,将三封掉落在地上的信件捡起,收入怀中,转向对面的襄阳城,许下诚挚的心愿:“我教少有为了一人,如此兴师动众,‘佐命’,你千万不要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