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道,辽阳府内。
完颜杲(gǎo)在一群辽军的押送下,到了皇宫之前。
他是完颜阿骨打的五弟,此番作为女真的使者,前来谈判。
这无疑是一件把脑袋别在腰间的事情,毕竟一年多前,女真人在辽国还是贱奴式的存在,只配采珠捉鹰,供契丹贵族享乐,直到辽帝南下入侵赵宋,一切才发生变化。
就算女真人发现自己的军队很强,很能打,并且不久前与辽军的一场交锋也占到了便宜,但如果完颜杲作为使者来到辽阳府,被不分青红皂白地砍掉脑袋,也是完全正常的。八壹中文網
完颜杲愿意为族群的未来拼命,却也担心死得毫无价值,好在真正进来后,他的心很快安定。
因为那一道道敌视的目光下,出现了若有若无的畏惧。
正如凶狠的恶狼,被打痛后,也有畏惧逃跑的时候,现在这群契丹人,就怕了!
尤其是那些往日里高高在上,惯于享乐的奢靡贵族,更不愿意跟一战灭高丽的凶横敌人拼到你死我活!
所以完颜杲的心定了,他不会死,却也没有故作高傲,而是依旧老老实实地被押送着,带入了宫城。
辽国的五京都建有皇宫,但都建得不怎么样,这辽阳府的皇城还不如燕京的那座,耶律延禧如今坐在宫殿里,觉得浑身不自在,恨不得马上回到自己的捺钵里面。
但想到接下来要威慑女真的使者,他还是硬生生忍住,让强壮的斡鲁朵分列两侧,摆出气势汹汹的架势。
“陛下心虚了……”
萧兀纳和耶律得重见了,暗暗叹息。
两人都提议过,将女真使者直接砍了,表露出最强硬的态度。
塞外民族本来就不讲究两国交战不斩来使的风格,之前燕云驱逐女真使者,理由也是堂堂正正,你女真人都不是一个国家,只是辽国内部的一个民族而已,有什么资格独立与外建交?
同样的道理,女真人犯上作乱,辽帝御驾平叛,哪还要见什么对方的使者,直接杀了,悬尸于城外便是!
一旦让女真的使者进来,本身就是对军队士气的影响,因为这相当于承认了对方的地位。
耶律延禧却不这么想,反倒是冷冷扫了眼两人。
此次来到东京道平叛,辽军号称二十万精兵,其中两万作为先锋,直指女真的按出虎水。
“按出虎”这個听起来比较古怪的名字,在女真族的意思里,指的是“金子”,所以后来的金国,其实也是按照地名取的国号。
当然金史里面还有另一种说法,“辽以镔铁为号,取其坚也。镔铁虽坚,终亦变坏,惟金不变不坏”,故定国号为大金。
到底哪种是真的,亦或是都有考虑,就只有立国时的完颜阿骨打清楚了,但不管怎样,按出虎水这片区域,都是女真族的核心根据,如果此地被拿下,那战斗就基本结束了。
结果完颜阿骨打以三千骑兵回援,先是佯装不敌,然后诱其深入,最后分而歼之,将两万皮室军打得大败,紧接着后方又传来了高丽亡国的消息。
如果没有那场败仗,耶律延禧肯定是毫不迟疑地将完颜杲弄死……
如果没有高丽亡国的惨状,耶律延禧也不会让完颜杲活着……
偏偏两个消息一并传来,这位天祚帝左思右想,终究不敢直接杀人,选择见上一见,听听对方说些什么。
“带女直人完颜杲!”“带女直人完颜杲——”“带女直人完颜杲——”
通报声一路传出,在庄严肃穆的气氛中,完颜杲踏足大殿。
这座相对简陋的宫城,在女真人眼里,已经是说不出的壮观,他脸上浮现出震撼之色,没有片刻迟疑,直接跪倒下去,语气里带出敬服之色:“完颜杲拜见天祚皇帝,陛下宽宏仁德,接见下民,是下民的荣幸!”
耶律延禧摆足姿态,冷哼一声:“朕只对顺民宽宏,既然清楚冒犯天颜的后果,你们还敢起兵反叛?”
之前完颜阿骨打鼓舞三军士气时,痛斥辽帝不堪,但覆灭高丽的意外一出,女真高层又立刻改变战略,此时完颜杲就以额抵地,无比顺服地道:“陛下明鉴,我女直对大辽忠心耿耿,绝对不敢反叛,是高丽贼人犯我族部,为了侵边得利,加以离间!”
这话傻子都不会信,但谁让高丽现在亡国了呢,弱就是原罪,有罪就要背锅,耶律延禧冷笑一声:“是么?那你们做了什么?”
完颜杲道:“高丽王侵我家园,已然自食恶果,但高丽是大辽的属国,我们不敢自作主张,此地现在由献宗的后人执掌,还望陛下赐予国书,册封新王!”
刚刚死去的那位高丽王,十几年前篡弑成功后,以“前王有病禅让”为由,通报宗主国大辽,获辽道宗耶律洪基册封为特进、检校太尉、中书令、上柱国、高丽国王,食邑一千户。
以辽国对于高丽的控制,实际上决定不了国家内部的王权更迭,但新王上位都要取得宗主国的首肯,在名义上俯首称臣。
如今完颜杲的请求,也代表着高丽依旧臣服于大辽,甚至都不算亡国,只是国内政权更迭。
萧兀纳和耶律得重听得脸色微变,警惕非常,最好面子的耶律延禧却嘴角勾起:“嗯,若真是如此,倒也怪不得你们,只是这般,你女直又想求什么?不会上下白忙活一场吧?”
塞外人最重利益,问的也很直接,完颜杲闻言咬了咬牙,突然伸手将外袍褪下。
他的举动顿时引发了殿上斡鲁朵的警惕,但很快又露出了怪异之色。
因为这位女真大汉的里面,居然穿着高丽人的服饰,他高声道:“我族一直生活在白山黑水之间,生活困顿,苦不堪言,近年来进献之物稀缺,心中更是惶恐不安,还望陛下怜悯,容我族迁往高丽,这便是最大的所求!”
这个消息已经有所流传,可真正从完颜杲这位女真使者口中说出,殿内还是生出骚动来。
女真有大大小小数十个部落,这要真是迁徙,可是大事!
但不少辽人官员,也表示理解。
在稳定与文明方面,农耕民族向来远大于游牧民族,而游牧民族又大于渔猎民族。
女真就是渔猎民族,所谓白山黑水,就是“生女之地有混同江、长白山,混同江亦号黑龙江”,也就是长白山和黑龙江之域,在这个年代,条件真的太艰苦了。
且不说大辽以前占着燕云之地,是半农耕半游牧民族,即便他们现在被逼回长城之外,也看不上女真人的地盘,同样的道理,高丽所占的朝鲜半岛不算什么好地方,但还就比女真强。
所以听着这位的请求,打量着这位的装扮,耶律延禧脸上露出笑容:“占了高丽的土地,奴役着高丽的子民,还穿着高丽的衣服,你们是想这样报复么?但别说……还挺合身的对吗?”
这话引起殿上一片笑声,讥讽之意满满。
完颜杲身材高大魁梧,那高丽服饰却明显小了,套在身上显得紧绷滑稽,明显是故意为之。
你们打了胜仗又如何,不还是要卑躬屈膝,摇尾乞怜?
萧奉先笑得最大声,因为女真人从高丽王城掠夺的宝贝,不少就送入了他的府中,这位如今又渐渐得宠的外戚赶忙道:“陛下宽宏,调停高丽与女直之间的纷争,让你们重归于好,情同一家,传扬出去,也是美事啊!”
耶律延禧微微点头,挺喜欢“调停”这个说法。
历史上女真与高丽开战的过程中,辽国还真的出面调停过,并且偏帮的是女真。
因为这个时期的女真十分乖顺,辽国一名叛将逃入女真地盘,鼓动他们一起反抗契丹统治,完颜娄室二话不说将之杀死,交给官员,博取信任,辽国当然信任这般忠臣。
此时女真服软的态度也放得很低,耶律延禧脸上露笑,倒是真的心动了。
自从做了那个噩梦后,他对女真人仇恨敌视的同时,又涌起一种担心噩梦成为现实的惊惧感。
而先锋受挫,越接近女真的地盘,惊惧感就愈发占据上风,居然有种弃军逃跑的冲动。
当然那种行为太愚蠢了,他不会真的去做,但现在女真人离开辽国,将目标瞄准高丽人的地盘,不需要承担战败的恶果,又对国内有了交代,岂不是两全其美?
如此种种,让耶律延禧的心中十分意动,但这等大事,还是不可能当场应下,这位辽帝摆了摆手:“容朕考虑,你退下吧!”
完颜杲乐得拖延时间,又恭敬地叩了叩首:“是!”
眼见着这位被带了下去,苍老的声音立刻响起,萧兀纳出面道:“陛下,女直贼子勇猛善战,能屈能伸,此前已露锋芒,如今故作姿态,只是想要收整高丽国力,以作后援,万万不可养虎为患啊!”
耶律得重也道:“陛下,女直自恃强兵,野心勃勃,这等恶民今日灭了高丽,来日定会来攻打我大辽,以作侵吞,万万不可给其喘息之机啊!”
殿内不少臣子纷纷点头,出面附和。
萧奉先见机不妙,赶忙道:“臣以为不然,高丽之地,不擅养马,女真最厉害的骑兵到了高丽后,就无用武之地,如此不出数年,他们的战力自会衰退,到时候若有不臣之心,我大辽天兵一至,定能将之剿灭,如若乖乖臣服,与高丽之民也无二致,此为上战伐谋,令敌人不攻自破,何必再动干戈呢?”
这番话让更多臣子,尤其是不少契丹贵族赞同,也纷纷出面道:“陛下,各部辗转南朝西夏,也已是久战疲惫,女直贼人想要喘息,我辽军也要修养,等两方休整,难道我大辽数十万天军,奈何不得区区数千女直贼人?”
主战派和主和派的臣子各执己见,居然是主和派的人数占据上风,耶律延禧越来越心动,正要趁机宣布议和,殿外突然传来急报:“大燕派来国书,奉予陛下!”
殿内顿时一静,露出警惕的同时,又难免复杂。
曾几何时,燕云还在大辽的掌控之中,提供着充足的粮草,是为五京道里面最富饶的南京道,如今却成为了别人的地盘,称王建制,分封百官,大燕更是成为名义上的国家。
有这等强邻,压力无疑巨大,若不是之前燕云的表态,直接驱逐女直使臣,辽国高层都不敢放心地来到东京道,以致于对这封国书一出,耶律延禧的语气里都有几分急切:“速速呈上!”
国书呈上,他仔细看了一遍,再打开使臣奉上的信件,粗略扫了一眼后,耶律延禧的面色变得阴晴不定起来:“没想到也是因为这事,这燕王管得倒是挺宽,高丽存亡与他何干?”
群臣面面相觑,萧兀纳道:“陛下可否将国书予老臣一观?”
耶律延禧冷哼一声,将国书传下去,众臣看了后,脸色也古怪起来。
这位燕王未免太具备正义感了吧?
萧兀纳则趁机道:“陛下,女直此次灭国高丽,是撕毁盟约的背信弃义之举,理应遭到唾弃,那燕王与高丽并无交情,都出于道义,予以支援,我们大辽身为宗主国,若是敕封那女真扶持起来的傀儡新主,天下人将怎么看待?”
耶律延禧神情难看起来,若真是那般,他的脸确实没地方搁:“太傅之意如何?”
经过刚刚的争论,萧兀纳也意识到,辽军南下攻宋,然后又辗转西夏,最后回到辽国没多久,又要去打女真,在这样的不停奔波下,确实产生了厌战情绪,想要一鼓作气剿灭女真,终究不现实了。
那只能退而求其次:“我们绝不能承认高丽伪王,而要怒斥女直灭国之举不仁不义,残暴至极,但女直人真要迁徙入高丽,也不要阻拦,再扶持高丽境内的复国之士,与之对抗即可!”
殿内再度争论起来,不过相比起之前主和人数明显较多,这回支持萧兀纳的臣子就变得多了起来,显然他们不想跟女真军队正面冲突,但在背后做手脚的胆子还是有的,而且很大。
耶律延禧权衡利弊,也最终点了点头:“此法甚好,就依太傅所言!”
……
“幸好有燕王的国书,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回到府上,萧兀纳有些庆幸,却完全高兴不起来。
因为他现在已经完全确定,燕王扶弱抗强的策略……
辽国是弱,女真是强!
这本来很荒谬,偏偏照这样发展下去,还真的很难说,对方是不是慧眼如炬!
“南方军情呢?速速呈上来!”
想到这里,萧兀纳命令亲卫去取情报。
辽国一向重谍细,为了培养专门的情报人员,还让他们去五台山出家,以便更好地伪装成僧人,在各地行动。
不过澶渊之盟后,两国罢战,承平日久,谍细人员的培养也越来越不尽心,所幸还是有一定规模的。
等到燕云崛起,在时迁领导的机密营打击下,辽国的谍细更是损失不少,现在都督府成立,更有专门负责此道的机密部,辽国能获得的军事情报已经越来越少。
所以此前西军的具体情况萧兀纳都不清楚,还指望这支大宋最强的军队能够对乡军造成麻烦,结果是一厢情愿……
正是意识到这样下去不行,这位兰陵王又重金招募了一批,全部散到南方去,之前衣带诏出现后,就第一时间得知,如今返回的一条熟悉情报,更是成功引起了他的注意力。
燕国将荆湖方腊派出的使节驱逐,并着礼部发布公文,传令各地,定明尊、弥勒为邪教,祸国殃民,予以禁绝!
熟悉的地方,自然是又将使节赶出去的。
这件事看上去不大,但其实与撕破脸皮没什么两样,因为这完全就是不承认对方的地位,恰恰是最为打击的行为。
关键还有明确邪教的举动,堪称“嫉恶如仇雠,见善若饥渴”。
“明尊教和弥勒教也是整日造反的势力,虽然确实是蛊惑民众的邪教,但也是共同对付赵宋朝廷的盟友,如此旗帜鲜明地禁绝,不是反过来帮了赵宋朝廷的忙么?”
“这燕王起于微末,所行之事确实堪称义勇,但那是为了收拢人心,以此人高明的手段来看,绝非迂腐之辈,现在都已称王,民心归附,更不用一直保持下去……”
说实话,萧兀纳是不信的。
但反复看了两遍公文,上面的立场鲜明,对于邪教采取毫不容忍的态度,又令兰陵王皱起眉头,结合自身的状况,突然醒悟:“难不成……”
这不会又是扶弱抗强吧?
赵宋是弱,方腊是强!
“咳咳!咳咳咳咳!”
当意识到这点,这位为大辽呕心沥血的太傅,猛地剧烈咳嗽起来,双拳紧握,涌起一股深深的屈辱和无力之感。
如果真的是那样,宋辽分道扬镳之后,终于又以一种特殊的方式,重新成为了兄弟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