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了!公明哥哥回来了!”
驿站前面,翘首以盼的李逵、王英等人,看到了骑在马上,一身官袍,醒目至极的宋江、穆弘、穆春三人,顿时高兴得叫囔起来。
然而到了门前,宋江翻身下马,黑黝黝的脸上带着复杂的思索,并没有应有的喜色与激动。
王英、邓飞、张青见了,心头一沉,李逵则炸了:“是不是官家亏待哥哥了?”
终究是当官了,称呼不再是“狗皇帝”,宋江还是欣慰的,但也不可能任由他胡言:“铁牛住嘴,我们进去再说!”
众人进了屋中,然后宋江惊喜地看到,宋清出现在面前,搀扶着的人正是苍老了不少的宋父,手中还拄着一根拐杖。
宋江眼眶一红,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面前,重重拜下叩首:“父亲,想煞孩儿了!”
宋父看着他的官袍,老脸上的皱纹顿时舒坦开来,赶忙伸手搀扶:“快起来!快起来!我宋家出了麒麟儿啊!”
李逵等人早就拜过,穆弘穆春随之见礼后,众人来到院内,进了屋中坐下。
父子叙旧之后,宋江看着李逵瞪着溜圆的眼睛,一副忿忿不平的模样,知道不解释清楚,这黑厮肯定要闹腾,开口道:“你莫看了,我等入宫岂会不喜,只是没能得陛下金口玉言,有些可惜罢了……”
大家看向穆弘穆春,两兄弟苦笑道:“陛下全程都没怎么看我们,只和章相公说话,连那郭康都得了一句安抚,难免失落啊!”
众人这才恍然,宋父立刻道:“陛下乃九五之尊,能够得见天颜,已是我等小民八辈子修不来的福分,还想如何?”
李逵有些忿忿,嘟囔道:“为了生擒那郭康,我等深入险境,砍杀了多少贼子,拼了命才成功的,被那老头赦免了罪过不说,现在郭康还在哥哥之上,未免太让人寒心!”
此言一出,穆弘和穆春的脸色也不免难看起来。
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本来大家当官多是一件喜事,更对公明哥哥信服,但应该游街示众、问罪抄斩的郭康,反过来一跃到他们头上,官做的比他们大,还封妻荫子,宣告天下,他们就实在接受不了了。
果不其然,当听了郭康的待遇,别说李逵,张青王英等人也大为不忿起来,纷纷呼喝:“凭什么啊!”
对于这件事,宋江路上倒是想通了,也想好了如何安抚情绪,压低声音道:“兄弟们不必着急,依我浅见,这些受招安的贼子,必无好下场!”
穆弘奇道:“可依章相公所言,接下来郭康等人讨伐方腊,还能立下功勋啊!”
穆春也道:“若说与方腊军交战的凶险,我们接下来要与反贼交锋,官位不如他们,所担的风险岂不是更大?”
宋江微笑道:“那等征讨完方腊之后呢?”
邓飞目光一闪:“现在南方混乱,反贼四起,那荆湖方腊更是建国称圣,不断扩张,朝廷首要的目标就是灭了方腊,才对这群贼人多加容忍,等到打完方腊,应该就是过河拆桥的时候了……”
宋江纠正道:“不是过河拆桥,而是待遇终有不同,我们是杀敌立功,得官堂堂正正,他们是杀人放火,全靠章相周旋、陛下宽仁,将来的前程岂会一样?”
穆家兄弟觉得舒坦了,笑了起来:“是这个理!是这个理!”
宋江道:“所以先为逆贼,再受招安,注定不会有好下场,诸位拭目以待便是!”
众人皆是敬佩:“还是公明哥哥看得明白啊!”
相比起其他人的释然,李逵还是不爽,挥舞着拳头道:“哥哥是英雄人物,怎的屈居于招安贼人之下,我等也要立得大功,让哥哥的官位比过去!方腊弱了,还是北上败了乡军,夺回京师如何?”
室内顿时一静。
张青、王英、鲍旭等人的脸上,多少有些抗拒之色,他们不乏勇武,但那可是打得辽人嗷嗷叫的乡军,连西军都投降了,以朝廷如今的军力对上,实在凶多吉少。
穆弘、穆春则欲言又止,想着要不要将那个消息道出,还是宋江知道这事迟早要传开,还是先告知李逵,再予以安抚为好:“乡军接下来,不再是朝廷大敌了,章公提议,为林义勇正名,大赏其光复燕云,抵御北虏之功,封为燕王,朝堂上虽有争论,但陛下还是明显意动的……”
他的称呼首先改变,一下子从“林贼”变成了“林义勇”,众人先是一愣,然后听到后面的封王,直接失声惊呼:“什么?封异姓为王?还不是追封!这怎么行!”
穆弘想到之前章惇以前朝举例,解释道:“虽然是封王,但主要是予以安抚,对比前朝就是节度使,也是山河动荡时期的权宜之计……”
“这……”
众人文化水平比较朴实,一时间说不上话来,就觉得不对劲,还是宋清低声道:“哪有占着半壁江山,甚至占着长安的节度使?”
穆弘哑口无言。
宋江赶忙道:“不能如此类比,林义勇是有大功,若非他带领乡军,夺回燕云,如今北地确实不得太平,陛下之前被奸臣蒙蔽,才没有及时封赏,如今幡然醒悟,林义勇封王,乡军上下都将得到奖赏,岂不是好事?”
宋清担心地道:“倘若那林冲……林义勇真的为燕王,以其如今的势力,占据北方起来,却是更加名正言顺了,到时候划江而治,朝廷难道就能坐视天下自此两分?万一再率乡军南下入侵……”
宋江起初也担心这点,结合天书所学,倒是想明白了:“一切都有轻重缓急,如今荆湖方腊蛊惑民心,不断扩大地盘,是为首恶,必须诛灭,等到安稳了南方,再言其他……”
“何况乡军的诞生,是由各村保正所聚集起来的乡兵,这本就是朝廷之功,林义勇所做的功绩,还是出于朝廷恩赏,他但凡有忠义之念,都会感恩戴德,沐浴在浩荡皇恩之下!”
“身为燕王,率军南侵,天下有志之士,定会共伐之,苍天在上,也定不容!”
众人这才明白,其实还是过河拆桥那一套,先将南方的反贼收拾了,等到彻底巩固南方各路,再以大义名分收复北方,在此过程中,朝廷敕封的燕王之名,则成为稳住对方以及限制南下的阻碍。
憋屈固然憋屈,但朝廷对那些只要还未称王建制的反贼,都无视一切过往罪责,统统招安,这似乎也算不得什么。
面对如今各地乱局,此法或许是唯一的出路了……
直到李逵开口:“那林冲若是不受封王呢?”
宋江怔了怔,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自己当个官就如此兴奋,那林冲也是一介白身,如今有名正言顺的燕王,得朝廷认可光复燕云的大功,青史留名,如此名利兼收,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如果真的还要得寸进尺,那就是……
“那就是乱臣贼子,其心当诛!”
只听得咚的一声,宋父的拐杖重重地顿在地上:“陛下敕封这等人为王,受了多大的委屈?林贼还敢不受,可见居心叵测,图谋犯上久矣!北方被贼军蛊惑的愚民,也该认清楚此人虚伪的真面目了!”
任谁被定义为恶霸,三代基业的宋家庄没了,都会深恨乡军和那位总教头,而听着那苍老狰狞的怒吼声,堂内安静下来,倒也大致明白了其中的关键。
这和皇帝下罪己诏,是一个核心逻辑。
哪怕皇帝犯了天大的过失,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一个道歉就可以免除大部分罪责。
毕竟九五之尊都认错了,你还想如何?
何况此番朝廷赏罚分明,还付出了实际行动,封异姓为王,自开国以来,前未有之!
这要是都不认,大义名分同样归于朝廷,民心也会有所反复!
宋江想到这里,倒也彻底释然了,对章惇升起由衷敬佩的同时,又有些担心:
“现在就看章公何时能说服陛下,真正昭告天下,一定要快啊,赶在北方自己称王之前!”
……
“章公终究是章公啊,我们的称王大典恐怕要提前了!”
大名府内,蔡京看到机密营分享过来的南方情报,发出由衷的感叹。
他曾得章惇看重,以龙图阁直学士之身权户部尚书,对于这位老相公颇为敬重,同时对于这次封王,看得比宋江深刻多了:“此计用正统、占大义、离文武、间士族,唯独没有顾及的,就是章公自身的安危……”
身后的梁世杰听着,对于前两点“用正统、占大义”是清楚的,一时间却没反应过来为什么是“离文武、间士族”,拱手道:“还望父亲指点!”
蔡京淡淡地道:“封王敕赏一旦定下,传入北方,乡军武将肯定全员反对,士人文臣却是百般愿意,恰好又正值北方举行科举,还不懂么?”八壹中文網
梁世杰顿时反应过来:“父亲果然明察秋毫,小婿明白了,士族确实希望总教头接受朝廷敕封的燕王。”
“一来赵宋对待文臣的礼遇,会顺理成章地继承下来,这是士大夫所愿;”
“二者他们中了科举,相当于是赵宋与新朝两个势力的功名,都能得到认可,将来双方相争,无论哪一方赢了,都能得到任命。”
蔡京颔首:“正是如此,原本士人的态度在乡军里面并不重要,偏偏这个时候,文官稀缺,对于各地的掌控还不稳固,总教头才开科举,暂收士人之心,现在章公提出封王,引导北方士族出面,时机正是恰到好处!”
梁世杰皱眉:“总教头麾下以武将为功勋,恐怕不会听从那些士族之言吧?”
蔡京道:“章相所料的,恐怕也正是不听,甚至他知道,总教头很可能不会接受封王,那士林的态度,就会大变了……”
蔡京自己在士林里的名声就很不好,评价起来自然极不客气:“士林歌颂一个人的时候,能够极尽赞美之言,将人捧到天上,士林要污蔑一个人的时候,更是极尽诋毁之能事,无所不用其极,将人践踏到尘土里!”
“而这些士人一旦做了某些事情,总教头即便不予计较,乡军上下的武将一定看不过去,到时候文武冲突起来,内讧流血,地方不稳,原本铁板一块,上下一心的大好局面,就可能荡然无存!”
“此计堂堂正正,又切中要害,可见高明!”
梁世杰听得脸色发白:“那我们要怎么破局?”
蔡京轻轻抚须:“就要看金陵朝堂到底能不能速速争出一个结果,在总教头封王建制之前,将朝廷敕封的消息传遍天下了。”
“赵宋极重祖宗之制,若是追封倒也罢了,裂土封王所受的阻力,会大到难以想象,但有章公在,还真有办成的可能!”
“依老夫之见,无论那边作何反应,最好尽快举行封王大典,昭告北方,可那样一来也显得心虚,朝廷紧随其后再发诏书,南北仍有正统争论……”
“总而言之,章公运用的是赵宋百年统治积存下的最后声威,如果朝廷此次足够果断,抢先一步,那恐怕总教头都要为之烦恼……”
梁世杰想到这等杀人不见血的交锋,心悸不已地舒出一口气,正在这时,姻亲宋乔年却匆匆入内禀告:“蔡公,有一位老宦官来此,自称是内侍省都知蓝从熙,护送着简王殿下来此,我将他们安置在正堂了!”
蔡京动容:“简王?快,老夫去见他们!”
梁世杰则道:“简王不是失踪了么,为何会来此处?”
宋乔年语气略带古怪地道:“听那位蓝都知有言,简王殿下是有感总教头大义大勇,愿投燕云,更要揭露无道昏君弑母实证,昭告天下!”
梁世杰猛然怔住,然后狂喜道:“那太好了啊!”
对此蔡京对此并不意外,这位既然敢现身,十之八九就是与弑母案有关,只是想到这个时机,再看向北方燕云方向,都不禁露出敬畏之色:
“此天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