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长亭很快就发现,自己认为庆寿寺生活不艰苦,实在是错得离谱。
白日里,为了跟上道衍的步伐,陆长亭不得不极尽注意力,脑力消耗起来并不比体力轻松。待到入夜后,用过素斋,陆长亭便困意上头了。压根也便没心思去等着朱棣了。
朱棣扑了几日的空。
等到后来,陆长亭清晨醒来,便能发现自己衣衫褶皱,床榻边的被子明显有轻微塌陷……哦,偶尔还能从自己身上收获一点痕迹。
不用想也知道,是朱棣在他熟睡之后,便干脆也躺了下来。待到天明后方才离去。
陆长亭又觉好气,又觉有些感动。
在庆寿寺的这段日子很快便结束了。和邹筑墨以为的全然不同。道衍授课业时分外正经,颇有严师之风,而除却这个时候,道衍也很少会来打搅陆长亭。所以哪有什么洗脑?哪有什么带歪?整个过程实在再干净透明不过。
一转眼,乡试到了。
陆长亭在道衍手底下的这段日子,就仿佛将三年高考五年模拟翻来覆去做了数遍一般。再面对乡试来的时候,陆长亭就只有一种麻木感了。
乡试共三场,每隔三日进行一场,每场要足足考上一天。
这会儿陆长亭才感觉到,上辈子经历过的高考真可爱。
洪武二十年,陆长亭在九月十五结束了乡试的最后一场考试,完成了他进一步融入明朝的目标。毕竟他也是参加过乡试的人了,蹭上了明朝科举的这趟车。
乡试发榜在中旬,时值桂花盛开之时,所以乡试发榜又称“桂榜”。
陆长亭没有过多牵挂桂榜的结果。
他从考场里一出来,就看见了等在外面的马车。独独那一辆招摇地等着外面。毕竟是燕王府的马车,别人不敢这般停在外头,燕王府却是能的。
朱棣就站在马车外,身后跟着一个面带微笑的程二。
见陆长亭出来了,程二想也不想就冲了上来:“小长亭,如何?”
朱棣冷声道:“程二。”
程二忙闭了嘴:“对对对,这么急着问干什么。我们小长亭那肯定夺魁无疑!”
陆长亭回头看了一眼陆陆续续出来的其他考生,低声道:“你嗓门儿要是再大些,我就成公敌了。”
程二讪讪地笑了笑,忙住了嘴。
燕王府再如何了不得,但也不能这般大喇喇地得罪书生秀才们啊。落到旁人口中,便成话柄了。
陆长亭走到了朱棣的身边,撑着朱棣的肩膀就一跃上了马车。
朱棣顺手拍了一下陆长亭的屁股,在外人看起来,就像是轻轻拂过了一样,谁也没放在心上。只有陆长亭好不容易才忍不住了往后踢的冲动。朱棣紧跟着上了马车,等到马车帘放下来,他便伸手将陆长亭环在了怀里,一个吻紧跟着落了下去。陆长亭脑袋一偏,朱棣一下子就亲在了他的后颈上。
陆长亭黑着脸道:“在里头熏了一天,好闻吗?”
朱棣笑着将陆长亭搂得更紧:“长亭身上的味道自是香的。”
陆长亭愣是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他的一张嘴很利,少有口头上认输的时候。但情话他便半句不擅长了,谁知道朱棣却说得比谁都溜。
陆长亭干脆舒舒服服地躺了下去,将朱棣当了个人肉垫子,他甚至还眯起了眼。等陆长亭闭了眼,朱棣不由伸手勾了勾陆长亭的面部轮廓,眼底的光芒渐渐地深沉了起来。
……
没多久便放了榜下来。
北平才子到底不比陆长亭先天的聪颖,加上邹筑墨与道衍两人的一对一辅导。正如程二那日说的那样,陆长亭一举夺魁,得了头名。
第二日平燕府便摆了鹿鸣宴,宴请新科举人和内外帘官,即考场的工作人员等。
陆长亭无疑成为了风头最盛者。
朱棣跟随一同到了鹿鸣宴上。
陆长亭注意到这些人的目光有了微妙的变化,他微微垂下眼眸,隐约能猜到这些人在想什么。若是平日也就罢了,他在北平负有盛名也并不影响到别人。但考场之上,利益相关,自然难免有眼红者。当他们再见到了陆长亭同朱棣一起出现的时候,心底某些不可说的猜测也就变得顺理成章起来了。
陆长亭太了解他们的心思了。
地方官恭谨地将朱棣这位王爷请到了上座。北平经历过一番整顿后,再无人敢小瞧这位燕王了。尤其众人都知道燕王近来风头正劲,那得是如何蠢笨的人,才会漠视燕王呢?
而陆长亭身为举子,自然不能落在上座,哪怕众人都知道他是燕王的义弟,但他此刻的身份都只是鹿鸣宴中的举子而已。
陆长亭并不觉有什么不妥,他大方地落了座。
因为是头名的缘故,陆长亭坐的位置也极为靠前,是别的举人无法与之相比的。
招眼是不可避免了。
陆长亭在平燕府中一直声名不弱,今日自然更成为别人的眼中钉。
陆长亭毫不在乎。
将来要入朝与洪武帝等周旋的人,怎能畏惧眼下这点儿出风头而引来的嫉妒呢?
陆长亭大方地饮酒,大方地与地方官吏说话。相比之下,其他举子确实就被衬得光彩黯淡了。
地方官吏也是酒喝得多了,再一看旁边坐着燕王,便存心起了讨好的心思,当即笑道:“不若请陆公子吟唱《鹿鸣》诗如何?”
吟唱《鹿鸣》,乃是鹿鸣宴惯有的习俗,自唐代时便一直延续了下来。
陆长亭微微挑眉,注意到周围的目光更多添嫉妒。可惜了,这些人越是嫉妒,他便越不会有半分退让。隐忍之说何等可笑?他陆长亭至少是绝无这二字可书写的!
“”
上辈子他曾学过这首鹿鸣,当时教授的老师极为讲究节奏、韵律感,因而陆长亭在这方面也多有注意。不过吟唱,还真难不住他。
清冷微哑的声音在鹿鸣宴中响了起来,许是因为喝过了酒的缘故,陆长亭的声音里还含着一丝醉意,令人不自觉地熏熏然也。有的人听得入了神,有的人听得痴迷,也有人听得皱起了眉努力压抑着心底的厌恶……
地方官吏笑着抚掌,夸道:“陆公子不仅才学过人,吟起诗来也叫人多有沉醉……”
陆长亭环视了一圈,将众人各色的表情都收入了眼底。
零星几个,连眼珠子都红了。
这样的人,就算是入了仕途,又能如何?何况以陆长亭看来,他们恐怕也只能止步于此了,想要再向前,可难得很。
待到鹿鸣宴结束时,整个宴会俨然已经成为了陆长亭一人展示才华的地方。这当然不能怪陆长亭,只能怪余下的人,确实不如陆长亭的落落大方,明明都身为举子了,却到底碍于地方官吏和王爷在场,而多有畏畏缩缩。这样一来,可不就只剩下陆长亭一人尽情大放华彩了吗?
鹿鸣宴很快散去。
朱棣主动走到了陆长亭的身旁:“走吧。”
陆长亭点了点头。
旁的人小心地打量着他们,等陆长亭和朱棣渐渐走得远了些,陆长亭才隐隐听见他们说:“谁知道……得……是啊,毕竟……王爷……”
他们的声音虽然模糊,但陆长亭却深深明白了他们的意思。
无非就是想说他乡试非靠自己之力罢了。
朱棣耳力也不差,当即就冷了脸色:“他们怎敢如此胡说?”
陆长亭笑了笑:“嘴长在别人身上,这可管不了。”说到这里,陆长亭不由得顿了顿,“对了,我若日后去了应天,四哥对纪紫蓝和三子手中的东西可要上心些!”
掌握了平燕府的舆论与喉舌,日后靖难之变到来那日,才能更好地掌控住整个平燕府。
朱棣点了点头,将陆长亭推上了马车:“长亭,你醉了。”
“是吗?”陆长亭眨了眨眼,眼底荡开了点点波光。
朱棣压下了心底躁动的情绪,跟着上了马车。
燕王府的马车很快离开了这里,众举子望着马车远去的方向,神色各有不一。
“还当那陆长亭会沉不住气,谁知道他竟然如此忍得!”有人忍不住失望地道。
“什么忍得忍不得,都已然取得头名,他自然不屑再与我们争执。”
“还当他会有些血性,敢清白示人,请求考官重新举行乡试……”
“你们就胡想吧!这也是能重新举行得了的吗?都快闭嘴吧,莫为自己招来灾祸!”
平燕府的举子们对燕王朱棣还是极有崇敬的,他们忍不住道:“也不知燕王怎会如此容忍这样一人……”
他们叹了口气,谁也不肯承认是自己心底的嫉妒在作怪。
乡试结束以后,离会试、殿试便不远了。
道衍特意又将陆长亭叫到了庆寿寺去。都走到这一步来了,陆长亭自然不愿因为半分的懈怠而导致洪武二十一年的失利,他丝毫没有抗拒地回到了庆寿寺中。而出乎陆长亭意料的是,邹筑墨居然也跟着来了庆寿寺,其后还跟了个罗贯中。
邹筑墨板着脸道:“一日为师,便要负起为师的责任。到了此时,我能教与你的或许不如道衍,但也总有些东西还能传授给你。”
陆长亭还是颇为感动的。
邹筑墨这样的人,便是眼中将谁看了进去,便会真心对待之。
道衍对于邹筑墨的到来没说什么,毕竟他此时在陆长亭跟前占了更大的优势,邹筑墨在他眼中俨然成了不足为惧的存在。
如此几日过去,朱棣便要往庆寿寺来一趟。
次次都是趁着浓重夜色而来,顶着熹微晨光而归。陆长亭有些心疼朱棣如此来回奔波,但不得不说,此举更让他心中觉得舒坦,似乎还有点儿不可忽略的甜蜜滋味儿都跟着飘了起来……
陆长亭这才意识到,原来喜欢人竟是这样的滋味儿。
秋冬转眼而过……
洪武二十一年,陆长亭与朱棣一同过了年。
北平大雪纷纷,这个冬日似乎格外的酷寒。
陆长亭紧了紧身上的大氅,将道衍迎进了府中。陆长亭没有问他为何此时还要往燕王府来。众人都心照不宣——待新年过去,陆长亭便该启程往应天府去了。不然便该赶不上二月会试了。
燕王府中热闹地挂好了灯笼,摆上了佳肴美酒。
纪紫蓝、纪韵两位女眷也都出来了。
因是燕王府中家宴,讲究便没了那么多。哪怕女眷在座,也没人多说什么。
陆长亭令人制了鸳鸯锅出来,特地弄了个火锅出来。只可惜,三保此时还未下西洋,自然没有带回来那些新鲜的土豆、辣椒等玩意儿。这火锅也就只能凑合凑合一番了。但过年到底不是为了吃东西,暖意袭上身来便足够令人眉开眼笑了。
陆长亭还令人特制了烟花。
待到用饭时,便让下人燃放。
烟花升空,照亮了燕王府中每个人的脸庞。
他们的脸上都带着喜色和宁静。
陆长亭沉默地饮下一杯酒。这样的平静日子不会有太久了……朱标体衰,难以长久支撑下去。等到洪武帝决定扶持皇太孙朱允炆开始,原本没有半点夺位心思的王爷们都将生出心思来了……
那时,不知二哥当如何?
陆长亭再饮了一杯酒。
朱棣突然从旁边捏住了陆长亭的手腕。陆长亭因为一直捏着酒杯,所以手指始终是冰凉的。朱棣微微粗粝的手掌摩挲着他的手指,没一会儿,陆长亭便觉得暖和了起来。
陆长亭不自觉地松了松握着酒杯的手,然后便听朱棣道:“长亭可是不舍离开北平?这才闷闷不乐?”
闷闷不乐?
他有吗?
陆长亭一愣,自己都全然未曾想到,原来自己此时的表情是不愉快的。想必置身在这么多欢愉的人之中,很是扎眼。
“长亭。”朱棣的声音突然哑了下来,他伸手将陆长亭拉到了怀中。
众人都在看烟花,无人注意到这个方向。
陆长亭放松地靠在了朱棣的怀中,感受着朱棣那双手强有力地将他禁锢在其中。
“……四哥也舍不得你。”朱棣的声音突然更见嘶哑。
陆长亭颤了颤。
原来朱棣的喉中也能发出这样的声音吗?
他本能地想要扭头去看朱棣脸上的神色,但朱棣却死死地抱住了他,容不得他转身。
陆长亭茫然地靠在他的怀中,心中翻起了巨浪,但一时间种种情绪交杂,他倒是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四哥。”陆长亭喃喃地喊出声,“四哥……四哥……”
道衍突然朝这边看了过来。
朱棣慢吞吞地放开了手,陆长亭忙转头去看,却见朱棣面容冷硬,再瞧不出半分外泄的情绪。
陆长亭的手在桌案底下捉到了朱棣的手,他翘起小拇指勾了勾朱棣的掌心:“四哥等我。”
“嗯。”朱棣虽然目光看着前方,但声音却是冲着陆长亭应的。
陆长亭抿了抿唇,端起酒杯来又喝了两口。
朱棣也没有拦着。
很快,夜色深了,众人留下贺礼后都各自散去。
朱棣将陆长亭抱在了怀中,在桌案边静坐了一会儿。
外头风雪甚大,清冷的月光落下来。
程二不知为何,觉得主子此时瞧上去竟是有几分寂寥的味道。
灯笼被北风刮得摇晃了起来。眼看寒风越发冷厉,朱棣终于抱着陆长亭起了身。
待回到暖融融的屋子里,陆长亭几乎是立刻就醒了过来。“四哥?”陆长亭于朦胧中睁开眼,迷迷糊糊地喊了一声。
屋中烛火微弱,导致周围的光线都是昏暗的,陆长亭那双迷蒙的眼便愈加看不清朱棣的模样了。他本能地伸出手去抓朱棣的衣袖,却突然被朱棣推倒在了床榻上。朱棣的身躯紧跟着压了上来,伴随着而来的是朱棣落下来的一个灼热而粗暴的吻。这个吻里甚至带了两分凶性。
陆长亭这下彻底清醒了过来。
“四哥……”他的声音低低地从唇舌间溢出去,但很快就没了声音。
朱棣吻得更加霸道了,像是恨不得将他嚼碎了吞下去一般。
陆长亭晕乎乎地享受着这一切,隐约间感觉到唇舌间似乎有点儿淡淡的血腥味儿。
朱棣的手劲儿极大,轻轻松松地就替陆长亭“解”了衣衫,撕破的襕衫就这么被随意地丢弃在了地上。
接下来,陆长亭就感觉到自己仿佛被一把火点燃了……
炙热难当。
屋中烛火微弱,屋外狂风呼啸。
陆长亭疲惫地合上眼,沉沉地睡了过去。
原本他还有很多话想要和朱棣说,但是此时困得连眼皮也睁不开。陆长亭倒是什么话都没法说出来了。
这一宿睡得有些久,陆长亭从睡梦中陡然惊醒过来,头疼欲裂,身下的某个部位也有着浓浓的不适感。毕竟昨夜朱棣下手实在太过凶狠……陆长亭低低道:“来人,伺候我洗漱。”可不能误了启程的时候。
只是等话音落下,陆长亭打了个激灵,陡然发现自己竟然在马车之中!
只这马车摇晃并不严重,所以他一时间竟未察觉。
“您醒了?”马车门被打开,外头探了个脑袋进来。居然是久不见的三子。三子笑了笑道:“还是小人跟着您,更叫人放心些。”
陆长亭脸色沉了沉,打开马车门往外一看。
风雪拂面而来,让他不自觉地眯了眯眼。不过就算是这样,他也看清了自己的队伍里,除了三子以外,还有个会功夫的小厮潇潇。而后面还跟了一辆马车……这是何意?陆长亭不由问出了声。
三子殷勤地笑了笑道:“后面是那两位纪姑娘呢!王爷说您到了应天,恐无人照顾。便让两位纪姑娘跟上来了。”
陆长亭脸色一黑,朱棣这是没将他的嘱托放在心上啊。
虽然……虽然朱棣这番动作,也是为了让他在应天的生活更为舒适。
可三子等人在北平已经小有根基,做出了些成效,就这样派出来跟着他往应天府去,岂不是太可惜了吗?陆长亭想到这里,忍不住皱了皱眉。
不过可惜也没用了。
“我们走出多远了?”陆长亭问。
“我们都走了整整一日了,再过上一个时辰,天便该黑了。”三子道。
一日了……那有着不短的距离了,陆长亭自然无法再往回去。既然朱棣未曾放在心上,哪怕将三子等人送回去也没用,还得等日后亲自让朱棣瞧一瞧效果,他方才知道其中的作用究竟如何奇妙和强大。
陆长亭扫了一眼三子,见三子眉开眼笑的模样,顿时也明白过来,恐怕三子等人都不能理解为何要那样去做,所以三子虽然按照他说的去做了,但到底没有理解其中原因,所以此时跟了他往应天府去,倒是不见半点伤心,反而还高兴得很。
陆长亭无奈,只能继续躺回去歇息。
三子钻进了马车里,将食物取了出来:“这用暖炉煨着呢,王爷特地吩咐给您带上的。”
陆长亭接了过去。
其实里面不过是些清粥小菜。毕竟昨夜疯狂之后,他的某个部位的确承受不来大鱼大肉的油腻之物。
陆长亭捧在掌心,不自觉地发了会儿呆。
他来到明朝,虽做过乞儿,也经历过苦寒之时,但是打那之后,左有朱樉爱护,右有朱棣悉心照料。如此一番下来,倒是对他们的亲近照顾习惯不已了……这会儿想到要孤身一人留在应天,陆长亭心底才的泛起了淡淡的失落。
不过这些情绪也只是一时的,陆长亭很快调整好了自己。
用过食物,暖了胃,陆长亭便仰躺了下去。
睡吧……
一路睡过去,便到应天了。
一月底,陆长亭一行人快马加鞭赶到了应天府。
陆长亭来到应天府的消息自然是瞒不住宫里的人,当日抵达后,陆长亭让三子订下了客栈房间,之后便有一小马车前来,将陆长亭接进宫里去了。这时候乃是科举时,正是应天府最为拥挤热闹的时候。客栈中来往的举子秀才数不胜数,当然也没谁对陆长亭另眼相看。若是对陆长亭另眼相看了,那么那人必然是断袖无疑了。
也正因如此,客栈无一人知道,那位生得极为俊美的公子,竟是个出入皇宫的主儿。
请陆长亭进宫的并非洪武帝。这点倒是没出他的意料。
他直接被请进了太子东宫。
不过这整个皇宫都在洪武帝的眼皮子底下,洪武帝怎么会不知道呢?想来也是洪武帝默许为之的。
朱标更见苍白羸弱了,但他的双眼却越发地亮了,瞧上去竟是分外的有精神。但以陆长亭看来,这未必是什么好征兆。一般来说,人出现这样的症状表现,要么便是病症当真有所好转了,要么便是……如同人死之前的回光返照一般。而陆长亭觉得,多半是后者。
不过朱标能坚持到现在,都已经出乎他的意料了。
其实只有朱标活着,他在应天府才更有保障。朱标待他确实不错,可称真心。但若是朱标没了,换上了朱允炆。这位皇太孙待他定然是不同的……
陆长亭拜见了朱标。
朱标笑着引他到一边坐下,细细地问了他的课业。
“莫要紧张,我已然考校过你了。以你如今的学识,要考中进士不难。”
陆长亭点了点头。其实只要他考中进士,将来都是一片坦途了。毕竟他年纪太轻了,若能中进士,将来都还有大把的年岁去提升自己……年少有为,这是别人都比不过的优势。而陆长亭早早在洪武帝跟前挂了号,当然也不存在因为年纪轻,而叫人觉得不靠谱的现象存在。
陆长亭在宫中留了半日,朱标语速缓慢地与他说了不少话,然后才让小太监将他送了出去。
陆长亭回到客栈中,便见着了几个熟面孔。
这正常得很,其中总有人来自平燕府。
不过瞧那些举子没有想与他来往的意思,陆长亭也就没凑上去前了。他的前路已经画好了线,显然他没必要和他们凑到一堆去。
陆长亭叫上三子便上了楼去。
楼下的举子脸色便不大好看了。
“他倒是好生傲气,来了应天府不也同咱们一样住客栈吗?怎也没见他住到王爷府邸去?”有人嗤笑出声,这人对陆长亭的嫉恨已然积攒了不少,所以出声才会如此尖酸刻薄。
旁边有不识陆长亭的人,不由问:“这人是谁?长得倒是好看!是什么大家里出来的公子?”
“大家族?”那人意味不明地冷笑一声:“这人无父无母孤儿也!”
“怎么可能?若是如此,他怎能来到应天准备会试?”
那人言语间的嫉妒更加掩藏不住了:“还不是因为……”说到这里,那人陡然意识到自己再说下去,便是妄谈皇室了,于是赶紧闭了嘴。
旁边的人听他说到一截儿便不说了,那如何能干?当即便催促了起来。
那人却捂紧了嘴:“不可说,不可说……”
旁边有人诧异道:“难道方才那公子很有身份来历?”
众人相视一眼,已然对陆长亭起了敌意。
他们都是为了官场拼搏而来,谁都想要飞黄腾达,谁都想要为后世称颂。而他们雄伟大业的第一步,便是在会试中取得一个好名次。那公子瞧上去分外了不得,自然就成了他们眼中忌惮的存在。
陆长亭全然不知道自己成了别人的绊脚石。
他在客栈中度过了极为悠闲的几日。
这是道衍告诉他的,与其过分紧张,不如适当放松。会试也没什么可怕的。陆长亭也深觉如此,所以便在房间里好生休息了起来。白日里用饭用水,都是三子或者纪紫蓝、纪韵送来……而潇潇则称职地守在了门外。
这些种种,都落入了其他举子的眼中。
他们更加认定陆长亭来历不凡,同时他们也认定,陆长亭定是个纨绔公子!虽说过了乡试,但如今来了应天便如此荒废享乐,可见是个蠢货!原本的忌惮和芥蒂顿时转为了嘲笑。
他们都期待着看这架子摆得大的人,该出如何大丑!
想来放榜那日,定会掩面痛哭,再不复半点傲气吧。
……
陆长亭觉得这些举子实在都入不了他的眼,于是也懒得下楼去。不过白玉之中难免有瑕疵,而这些让他瞧不上的举子中,倒也有真正具备读书人风范的。
陆长亭带着三子难得出门逛了一圈,回来时,便遇上了客栈中举子吵闹了起来,一时间客栈大堂中乱作了一团。
因为入住这里的都是举子,并无旁人。而举子之间也是分派别的,当有举子吵起来的时候,有些是唯恐天下不乱的,甚至在旁边帮腔。只有少数聪明些的,知道在天子脚下,还应当夹着尾巴做人。你在乡邻里的时候,可以仗着举子的身份傲气十足。但这里可是应天府啊!天子脚下啊!一石头砸下去说不定都能砸个王公贵族……他们又算得了什么呢?还是谨慎行事为好。
而眼前争吵的人,显然是不知谨慎为何物的。
“何子友!你还不肯承认那是你放的!”
“是我放的,但我并无恶意,你这般喊打喊杀,又是何意?”
“你那分明就是要害我!”
“害你?哈哈!亏你乃是举子!竟然信那些歪门邪道之说。你倒是说说,我如何要害你了?”
“你将那木牌放入我的枕下,难道不是咒我落榜吗?”
“听听,你们听听,这人说话何等可笑。不过放个木牌作弄他,便成了咒他落榜了……”
两人一言不合,竟是撕打了起来。
哪里还有半点君子风度。
陆长亭皱了皱眉,无心去理会这些人之间的争斗。他带着三子便转身往楼梯的房间走。只是大堂中实在拥挤,陆长亭走了没几步,就被人推搡了两下,而那撕打的两人打翻了酒水、茶水、饭菜……哗啦啦浇到了陆长亭的身上。
陆长亭顿住了脚步,脸色沉了下来,眉眼都陡然冷锐了起来。
而三子更是气得不行,大喝一声:“亏你们还是读书人!倒是比市井泼妇还要可怕!看你们干的好事!”
那撕打的二人这才停住了手,回头来一看,见陆长亭面孔冰冷,气势慑人,都是一愣。
他们可没见过陆长亭这个样子,乍见之下,都感觉到了心底不自觉升腾起来的畏惧。
陆长亭这时候也看清了那二人的面孔。
一人肤白俊俏,一人相貌平平、神情刻板。
若乍然看去,定然都会觉得前者更讨喜,后者则惹人烦。
相由心生这句话没错,但有些人的面孔也具有一定的欺骗性。比如那肤白俊俏之人,陆长亭打量了他两眼,发现他眼角下垂,隐隐有三角眼之势,而这人唇上乌黑,唇边多细纹,可见没少说刻薄的话……
陆长亭并不大擅长相面,但光是看这两点便已经足够了。
而那相貌平平、神情刻板的人,五官标准,面上干净,眼底无杂色。这人顶多就是个榆木脑袋,刻板脾气,但本质却是个忠厚之人。
“不好意思了这位兄台。”肤白俊俏的人看了看陆长亭,语气敷衍地道。
相貌平平的人干巴巴地道了一句:“冒犯之过,请兄台见谅。”
陆长亭瞥了一眼他脸上还未退去的怒气,伸手从三子手中接过巾帕来慢条斯理地擦起了身上的秽物。
众人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竟是谁也没有生出打断他动作的想法来。
陆长亭一边擦一边缓缓道:“刚才你说他要害你?”
“是……”相貌平平的男子微微涨红了脸。
“就因为那个木牌?”
男子咬着牙,捏紧了拳头,浑身怒气洋溢到了极致:“那不是普通的木牌,我老家人曾说过,那东西邪得很,他将那物放在我枕头下,不是要我落榜是要什么?”
旁边有人嗤笑了出来:“真是白日发梦,亏他还是个读书人……”
“想必是从乡下小地方来的吧,哈哈……”
陆长亭却面色不改,冷声道:“木牌在何处?”
男子一愣,不自觉地就掏出木牌交到了陆长亭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