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长亭走出东宫的时候,太子依旧一身湿透地坐在那里,头上束好的发都微微散乱开了来。那张温和的面孔或许因为雨后寒意而变得苍白了,就连唇上也没有什么血色。
他拒绝了宫人们打热水为他梳洗,他就这样坐在那里,仿佛一块陡然沉默下来的石头,黑黝黝的,上面再难辨出颜色来。
陆长亭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之间朱标变得头脑清醒了起来。左右站在朱棣的角度上来说,朱标这样是最好的。
吕氏身死,太子定会厌弃吕家,同时对洪武帝也会有着那么一点儿微末的嫌隙。
不需要多……有那么一丁点儿也就够了。
陆长亭回到燕王府后,朱标便未曾再请他到东宫去,洪武帝也骤然消停了下来。至于那朱允炆如今如何了,陆长亭便无从得知,也无心关心了。
而这时候,朱樉倒是终于找到了契机一般,访到了燕王府上来。
朱棣倒是想将人拒之门外,奈何朱樉为长,他自不能将人拒在外。
朱樉似乎也知道朱棣并不欢迎他,于是他来的同时,还带了两个跟班,周定王朱橚,齐恭王朱榑。朱橚话少,性情比起幼时和善了许多,而朱榑则正是骄纵嚣张的时候,比当年的朱樉还要过之无不及。陆长亭实在不欢迎他,但……谁让这人是朱元璋的儿子呢?
朱榑开口便讨人嫌得很,他笑道:“听闻近几日四哥与这位陆公子都住在了宫中,四哥做了何事,竟连带跟班都得了父皇这般看重!”言语间竟是选择性无视了朱棣剿灭白莲教的功绩。
陆长亭很清楚,这时候正是洪武帝对他容忍度最高的时候,所以陆长亭半点也不惧朱榑,当即便反笑道:“齐王您何等受宠,怎的还问燕王取起经了?”
这话说得实在有些大逆不道,但在场没有一人在乎他的大逆不道。
就算有,那也只有朱榑一人因为被戳中痛脚,顿时分外嫌恶陆长亭。
朱榑因着年纪小又聪明,一张脸生得也不差,的确比起那些不受重视的小可怜皇子要好上许多。但纵算如此,朱榑要在朱樉跟前比恩宠,那就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了。陆长亭这话一出,顿时便让朱榑觉得在朱樉跟前丢尽了脸面。
朱榑险些维持不住脸上的表情。
陆长亭倒是巴不得他快些被气走才好。
可惜也不知朱榑打的什么主意,最后竟是硬生生留在了燕王府。这不得不让陆长亭多看了他两眼。
此时朱樉冲着朱棣笑道:“我许久不见长亭,老四去陪着老五和朱榑说话吧。”
朱棣看了看陆长亭。
陆长亭也有心想要关心一下朱樉的近况,于是便冲朱棣点了点头。
陆长亭都点头了,朱棣自然也就跟着点头了。
等朱棣走了,朱樉才觉得那看守着鲜肉的恶狼走了一般,无端松了口气。
“本只想带着朱橚来的,哪里知道朱榑硬是跟上来了,长亭,你可是和他有什么过节?”朱樉开口便先说了这样一句话。
陆长亭摇了摇头,他是真想不到自己和他能有什么过节,不过以朱榑的那个斗鸡脾气,应该跟谁都有仇吧。
“不过你也不必在意。”朱樉面上展露出了轻蔑之色,“朱榑没什么本事,你不用将他看在眼中。”朱樉为兄长,自然是有资格评判朱樉的。
陆长亭忍不住抿嘴一笑。
朱榑嚣张,却不知还有比他更有资本嚣张的。
“不说他了,二哥近来可好?”陆长亭可不想将时间浪费在朱榑的身上。
朱樉像是有满腹的话要说,但是犹豫一阵后,吐出口的却又只剩下了两个字:“很好。”
朱樉忍不住立即问道:“你和老四……”
陆长亭疑惑地看着他。
朱樉原本想要问出口的问题,顿时又被咽了回去。
“无事,我只是想问,你在燕王府住得可还舒适?”朱樉顿了顿,方才说出了自己的真实目的:“长亭日后可还会回秦王府住上一段时日?”
陆长亭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冒出了两个字——“娘家”,顿时把自己雷了个焦。他看了看朱樉,朱樉正一脸说不出的期待地看着他。
虽然有些残忍,但陆长亭还是老实地说了:“应当是一直留在北平了。”
朱樉面色一黑,有一瞬间像是要发作,但随即他又将脾气全部按了下去:“为什么?”他咬着牙问:“老四,这样好?”其实朱樉本意是想问老四府中就有这样好?
陆长亭也领会到了朱樉的意思,但他却不自觉地想到了朱棣的模样。身材挺拔,有力的臂膀,修长的腿,性感的腹肌……咳,想偏了。但仔细想想,那个人有着漂亮锐利的剑眉,有着能包纳万物的幽深黑眸,有着如峰般挺直的山根,有着吻下来时微凉的唇……咳,又想偏了。
陆长亭不得不打住了脑子里联想的画面,同时低声道:“嗯,很好。”
朱樉满肚子的话顿时又被噎了回去。
都说很好了……那他还能说什么?指望一下哪天长亭和老四闹翻?这想法太猥琐了些!朱樉迅速将其打消。
“也不知老四何时娶妻……如今二哥府上王妃次妃都没了,长亭还是在二哥府中更为自在些。”
陆长亭闻言不由得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怎么听朱樉的口吻,倒像是不会再娶妻一般。这不可能吧……朱樉可和其他王爷皇子不同,他在洪武帝心中的地位并不低,他没了王妃,没了继妃,洪武帝总会想要再给他赐个妻子的。
“怎么?不信二哥?”朱樉扬眉。
陆长亭忍不住抿唇笑了。朱棣别说娶妻了,日后连个妾都别想有……当然,这话他无法说给朱樉听。
朱樉见陆长亭始终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顿觉气馁:“也不知老四是灌了什么药给你,从前还和老四赌气,不愿和他回北平去,如今倒是连我那地儿一步也不肯踏足了……莫不是二哥何处将你得罪了?”
陆长亭哭笑不得:“没有,二哥对我这样好,怎会得罪我?”
朱樉轻哼一声:“待你再好也没用,半点也不惦念在心中。”
“怎会?日后二哥若有什么事,吩咐一声,我自然便去了。”陆长亭顿了顿,随后又补刀:“当然,只要二哥莫再骗我就是了。”
朱樉顿时有些讪讪的:“过去的事,便不要再提了。”
这一番话说下来,二人方才慢慢找回了从前的感觉,言语间渐渐变得越加随意。
只是二人没说上一会儿的功夫,朱榑便闹过来了,口中满是嫌弃燕王住处太过无趣,要拉着朱樉出门去玩乐。
这朱榑还当真是越发不着调了。
陆长亭皱了皱眉。
朱榑满心以为朱樉与他性子相似,定然会同他一起离开,却没想想朱樉与陆长亭还有一层私交在。然后便被朱樉毫不留情地喷了一通。
“日日净想着吃喝玩乐,年纪渐长,怎的却不长一长心性?”朱樉沉着脸骂道。
他身为兄长,又得洪武帝宠爱,教训一下弟弟无可指摘。
朱榑的脸当场就绿了。
不过他到底还是知道尊卑大小的,哪怕被朱樉指着鼻子骂了,也还是不敢当真与朱樉争执起来。相比起在面对朱棣的时候,差距可就有些大了。
这时候,朱榑突然转头深深地看了陆长亭一眼。
陆长亭一脸莫名其妙,教训他的是朱樉,他瞧自己做什么?
“既然不想待在此处了,那你便自行回去吧。”朱樉冷着脸将他打发了出去。
朱榑面上火辣辣的烫,冷冷地看了一眼陆长亭的方向方才离去。
待他一走,陆长亭便毫不客气地低声问朱樉:“你们家怎么会有这样的兄弟?”
朱樉对朱榑很是瞧不上眼,嘲道:“谁知晓呢?许是磕了脑子吧?”
朱樉乃是马皇后所出,与太子是亲兄弟,因为从小表现优异便一直得洪武帝宠爱,而朱榑乃是达定妃所出,放在古代也就是所谓的小妾所出,还没个聪明发达的脑子,整日里就知道霍霍他那点王爷气度……朱樉当然有资本瞧不上他。
朱榑一走,他们四人便显得自在家常许多了,毕竟有中都那段记忆打底,哪怕是来往颇少的朱橚也渐渐融入到了其中。
四人用过饭后,朱棣便做主派人送了两位王爷出去,朱樉憋了一肚子的话便只能继续憋着了。
长亭长大了,越发不好拐了。
朱樉叹着气出了燕王府。
当他们的身影彻底从视线中消失时,朱棣一把捞住了陆长亭的腰,将他带到了自己的身边:“今日和他都说什么了?”
陆长亭淡淡道:“他问我燕王府待着舒服吗。”
朱棣似乎有些紧张,因为陆长亭能感觉到他搂着自己的手突然收紧了一下。
“你怎么答的?”
“舒服。”
朱棣忍不住抿唇一笑,俯身在陆长亭脸颊上留下一个吻:“长亭真乖。”
陆长亭一拳揍在了朱棣的腰上:“四哥还是收敛些吧。”说罢,他便大步走开了。
朱棣虽然被揍了一拳,但却忍不住放声大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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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洪武帝将这些为自己祝寿的儿子们都叫到了宫中,吃过这顿饭后,该回封地的便要各自回封地去了。
陆长亭照旧紧跟在朱棣的身后。
待入了席之后,陆长亭便立马感觉到一道扎人的目光。陆长亭连看也不用看都知道那是朱榑。朱棣也似有所觉,朝那边看了一眼后,低声道:“别搭理他。”
陆长亭点了点头。他当然不会搭理朱榑,这人就是典型的你越搭理他他便越来劲。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陆长亭的态度太过冷漠,朱榑渐渐失去了趣味,那道目光便再也没往陆长亭身上投来过。
很快,酒宴开始。
洪武帝面色如常,甚至是面带微笑。唯有朱标显得兴致缺缺,不过众人都知道他对酒宴向来没什么兴致,一时间倒是没什么人怀疑。
就在这时候,齐恭王朱榑突然站了起来。
洪武帝转头看了他一眼,耐心地问:“这是怎么了?有话与我说?”
朱榑点了点头,突然指着陆长亭道:“儿臣听闻这位陆公子曾为大哥瞧过风水,更为二哥、四哥都瞧过风水,儿臣心中痒得很,也想请这陆公子到儿臣的王府中小住,替儿臣瞧瞧风水!请父皇将这位陆公子赐给儿臣吧!”
陆长亭的脸霎时就黑了。
赐?
当他是物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