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吕氏,其父乃是太常寺卿吕本,算不得什么大人物。太子娶妻也算是低娶了。
许是因为吕氏身上牵连之事,实在令朱标难以安眠,朱标竟是令人特特往陆长亭这里送了份东西。陆长亭拆开来一看,才知是吕氏的家世生平,都详细记在其上了。
陆长亭一边感慨朱标对他寄予了深厚的信任,一边有些不大痛快,自己手里怎么就砸了这么个烫手山芋呢?这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陆长亭闭紧了唇,虽然满腹牢骚,但他还是低头认真看起了手头的资料。
吕氏自幼受了极为良好的教育,母亲和祖母都是极为德容兼备的女人,也正因为如此,洪武帝才觉得这个太常寺卿的女儿,是配得上自己的太子的。
不过陆长亭觉得古人对女子的“德容”的标准,实在不好说……
谁知道这些封建思想会如何毒害女子呢?谁知道吕氏是不是在压抑中成长,最后导致了变.态呢?当然,这些也都只是陆长亭腹诽两句罢了。
这些资料只能从表层去了解到吕氏应该是个什么样的人。
再想起当初那个面对朱樉针锋相对,面对他却礼遇有加的太子妃,陆长亭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叹气了?”朱棣亲自将茶点给陆长亭端了过来,眉间不自觉地带出了三分冷意。
陆长亭立即收敛起了面上的表情,转而露出了淡淡的笑容:“自然是没谁敢惹我的。”
朱棣跟着淡淡一笑:“你说的也是。”不过人在应天府,朱棣难免有种一切脱离掌控的感觉,自然是要再三问过方才肯放心。
“但是……”陆长亭也没打算将此事瞒着朱棣,于是话音一转,颇为无奈地道:“但也有人是我惹不起的。”
朱棣立即就听出了陆长亭话中潜藏的意思。
在应天府,不敢招惹陆长亭的人很多,而陆长亭惹不起的却很少。
朱棣不由想到了朱标将陆长亭主动邀去的事。他眸光闪了闪,在陆长亭身边坐下,又挥退了一干下人,方才低声问道:“是……太子?”
陆长亭点了点头。
朱棣皱眉:“他寻你做什么?”太子朱标备受宠爱,手底下的人无数,什么事偏要找到陆长亭的身上?
陆长亭抬手沾了点茶水,在桌案上写道:太子妃。
一边写,水迹一边消失。
朱棣眉头皱了起来:“与风水有关?”
陆长亭没点头也没摇头:“如今只是猜测,别的……还得等我去瞧了才知道。”
朱棣面上却慢慢漫出了冷意:“此事棘手,你……”话说到这里,朱棣却又猛地顿住了。
你不能插手。
但这句话却卡在了朱棣的喉中,因为他更清楚什么是陆长亭所不能拒绝的。
那是皇权。
死死压在他的头上,连他都无法抵抗。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朱棣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
“四哥?”发觉到朱棣的声音戛然而止之后,陆长亭不由得抬头看向了他。朱棣的面色似乎不大对劲。是……是在为他担忧?
陆长亭不着痕迹地想要将朱棣的注意力转到另一个方向去:“改日我怕是还要进宫一趟,届时四哥陪我前去吗?”
朱棣这才收敛起了面上的神色,低声道:“去做什么?他与你说好了?”
陆长亭点了点头,面上倒是没有再表现出半点无奈之色来。他不愿意自己的情绪影响到朱棣。
朱棣沉默了下来。从陆长亭这段话里,他就听出来了陆长亭的想法——他已然接下了太子抛出来的这个烫手山芋。
不避不退,方是长亭。
朱棣闭了闭眼,心底再度升起了一股无力感。
在北平的时候,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除掉汤家、高家,拔掉那些蛀虫以后,北平牢牢把握在他的掌心以后。朱棣以为年少时的那些无力感早已离他越来越远了。直到这一刻……
一切都成了一吹就散的薄雾。
朱棣没有开口。
屋子里一下子就沉寂了下来。
陆长亭动了动唇,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他差不多能猜到朱棣的心思。这时候安慰的话似乎都没必要说出口了。朱棣从不需要无用的话来遮掩现实,蒙蔽心目。早日意识到被动的地位,也并非什么坏事。
沉寂被前来的宫女打破了。
“燕王殿下,宫中送了些吃食来。”
陆长亭和朱棣不约而同地拧起了眉。因为常年不在应天府的关系,燕王府中的人与朱棣实在算不得亲近,只是因着尊卑关系摆在那里,方才对朱棣尊敬有加。
但总有些人……毕竟常年不在朱棣的跟前,极少感受到这位燕王的尊贵和威势,因而外表看似恭谨,而说话时的用语和口吻却已然暴露了他们的漫不经心。
在皇家做事,能漫不经心吗?
这宫女实在来得太不凑巧了,她漫不经心的口吻,瞬间便踩中了朱棣心底的怒火,使得那股怒火层层拔高了起来。
陆长亭眉头皱紧,暗骂了一声“蠢”。
这宫女难不成当朱棣是好脾气吗?别说朱棣从来就不是好脾气了,纵算是个性情温和的王爷,谁给她的胆子这般不敬天家?
朱棣抬手按了按陆长亭的肩膀,随后缓缓站起身来,打开了房门。
朱棣身上煞气惊人,宫女乍然对上他那张冰冷的面孔,不由得一怔,讷讷叫道:“燕王殿下?”
朱棣冰冷的目光从她身上扫过,宫女不自觉地抖了抖,心底陡然升起了恐惧之情。
朱棣到底还是没有对这宫女发作。毕竟他满怀的不快,都是冲着自己来的。是他自己手中掌握的权利甚微,所以他才不能将陆长亭护得严严实实。他只能看着别人对陆长亭动手……
朱棣闭了闭眼,招来了个小太监,让他在前头领了路。
那宫女错愕地张大了嘴,看着朱棣的身影走远。好半晌,宫女才浑身一晃,从呆滞中反应过来自己刚才似乎将燕王得罪了。可现在已然是悔之晚矣……
在应天的王府平日里本就是没什么主人的,在这里的宫女,身上虽然有着从宫里出来的名头,但是没有主人的奴仆,还有什么前程?宫女往日正是因此而不满,积年累月之下,口吻之中难免带上几分轻忽的味道。
但现在……现在她得罪了燕王,岂不是连最后一点希望也没了?
宫女仿佛已经预见到了自己的未来,她越想越觉得手脚发软,最后竟是直直软倒了下去,满面冷汗。
这厢朱棣很快接了宫中送来的食物。
因着剿灭白莲教实在立了大功,纵使是面对这个并不太招人喜欢的儿子,洪武帝也表现出了莫大的欢喜。自然紧接着而来的,便是他通过赏赐来表达对儿子的关心了。朱棣面带欢喜地提着吃食转了身。
这种看似熨帖的赏赐方式也只能让他面上欢喜了,他的心底扎了一根刺,唯有等到这根刺被拔除的时候,他或许才能再恢复那点儿受宠若惊和感恩戴德……
宫里赏赐下的食物果然不错。
陆长亭舒舒服服地吃了个饱,然后跟着朱棣在王府中走上几步,之后沐浴、睡觉……放松极了。
一时间那太子妃的事都被他抛到了脑后去。
朱标许是碍于朱棣的缘故,并没有急着将陆长亭邀到宫中去。
如此拖延了两日,待朱棣刚从刑部归来时……朱标的人已经候在燕王府中了。
陆长亭站在燕王府的厅中,正与宫中来的公公说着话。
这太监来的时候,应当是得了朱标的嘱咐,因而在陆长亭的跟前显得分外恭谨有礼,半点没有因自己的东宫出身而表露出倨傲来。这一点,陆长亭还是很受用的。
陆长亭也没想推拒朱标,他点点头应了朱标的邀请,那太监脸上微不可见地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陆长亭听见了一阵脚步声近了。
陆长亭想也不想地转头去看,就见朱棣跨门进来了,面上还挂着微冷之色。
太监恭谨地见了礼,并不知道朱棣此时心中不快至极。
朱棣像是不知道一样,低声问:“这是做什么?”
那太监老实答了,说是太子请陆公子去赏藏书的。他哪里会想到,跟前的燕王殿下微微笑了,道:“大哥可允许我也前去共赏?”
太监傻了眼。这……这太子可没说啊。
但人家可是燕王,他就一个小太监……
太子邀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秀才,却没邀请自己的兄弟,这……这若是因为他的疏忽而传了出去,怕是会给太子殿下造成不小的名声损害啊!
那太监看着朱棣,面色登时苦了起来。
偏此时朱棣还追问道:“如何?”
太监咬了咬牙,低头笑道:“燕王若能前去,太子殿下定然是分外欣喜的。”
朱棣点点头,道:“那你便前面领路吧。大哥应当派了马车来,是否?”
“正是。”太监已然收拾好了面色,他恭敬又自如地引着陆长亭和朱棣出了燕王府,踏上了太子令人准备好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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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大的书架放置在屋中,一眼望去,全是宝贵不已的藏书。
太子朱标穿着一身赤色袍子站在其中,日光从窗外投射进来,落在了朱标的身上,却莫名衬得他身上的阴翳越加浓重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那里站了有多久,总算是听见了门外传来太监的声音。
“殿下,陆公子到了。”那太监将声音压得极低,小心翼翼极了。
朱标这才骤然回神,让那太监去请人了。
只是太监微微迟疑,道:“……燕王、燕王也一同来了。”
朱标微微一怔:“……当然是一并请过来了。”说罢,朱标已然拔腿朝外走去了。
朱标与朱棣之间不比朱樉情谊更深,但朱标却总觉得这个弟弟有时候有些吓人。朱标心道,希望朱棣不是来阻拦的才好……毕竟他早早就见识过朱棣对陆长亭这个义弟的维护是何等深厚了。
朱标快步走出去,正听见有人远远地道了声:“见过太子妃。”
朱标抬头看过去,就见太子妃吕氏款款走了过来。
吕氏穿着一身大红织金缠枝牡丹夹衣,衬得那张清秀的脸平白多了两分妍丽。
朱标看着她亲自捧着汤碗朝自己走来,没由来的背后一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