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院试。
陆长亭坐在马车之中,道路宽阔平稳,马车倒也不见摇晃,陆长亭坐了没一会儿便不自觉地闭眼入眠了。
知了声充斥于耳,陆长亭自然也睡得不踏实,脑子里渐渐回荡起了道衍那张面孔,以及他对自己说出的话……
道衍的弟子,便该是案首才是。
案首哪有那样容易?也只有在道衍口中方才显得这样手到拈来了。如此一相比,道衍倒还真不如邹筑墨更能让他定心。邹筑墨平日虽少有夸赞,但开口夸赞时却极有分量,也极有分寸。哪像道衍这般……
陆长亭颇为无奈。
哪像道衍这般,在他口中自己倒是与神童差不离了。
一双大手突然伸来按了按陆长亭的额角,随即那人低声问道:“长亭可是紧张?”
陆长亭缓缓睁开眼,正对上朱棣的双眼,朱棣眼中虽有温柔,但却并无担忧之色。一是朱棣没有经历过,自然也就无法深刻感受,二是在朱家兄弟眼中那是数年如一日地认为陆长亭是极为出色的。
陆长亭对朱棣伸出了手,朱棣很是上道地立即倒了一杯温茶递给他。
茶能使人心静,不过陆长亭也并不敢喝得多了,不然考试的时候内急就麻烦了。
陆长亭抿了抿茶,而后将茶杯还回到了朱棣的手中:“倒也不紧张……”只是距离上辈子高考都过去二十来年了,那点儿体验感觉几乎彻底从骨子里消失了,现在他身上有着的是无所适从的陌生感,自然还谈不上紧张。
朱棣想了想,突然凑上前来吻了一下陆长亭。
陆长亭微微挣了一下,手腕便被朱棣牢牢握住了,这种亲密的姿势仿佛能带给人力量一般。虽然说来玄妙,不过陆长亭是觉得有了点儿不一样的感觉。
朱棣的手掌轻抚过他的背脊,低声问道:“可要再休息一会儿?”
夏日本就衣着单薄,陆长亭能清晰地感受到朱棣手掌底下的温度和力道,就这样轻抚过去,便让他觉得背上仿佛带出了一串火花,让人心底顿时升起了□□的滋味儿来。陆长亭赶紧将这种感觉从心底压了下去。
若是这样折腾久了,待会儿他安能沉静下来?
朱棣一直都留心着陆长亭身上极为细微的反应,此时注意到后,不免微微扬眉,颇为识趣地收回了手。
之后朱棣也未再有亲昵得过了分的举动,陆长亭暗暗松了一口气,再闭目养神一会儿,很快便到了地方。朱棣并未露面,只掀起了车帘,以便陆长亭通过。
不过就算他未曾露面,外头的人也已然清楚地辨认出了这驾马车属于燕王府,于是都在匆匆打量过一眼后,便拧过了头。
马三保充作书童,跟在陆长亭身后跑前跑后。众人都从他身上隐约瞧出了两分皇家的影子,心中都暗暗对他的身份有了数。于是更加不敢多看,他们只回头看了一眼跟在不远处的杨清,而后个个都心情愉悦地跨入到了考场之中。
……
院试主考的学政乃是由皇帝亲自派出,在这群“乡野小民”的眼中,自然显得地位极高,令人尊崇不已,因而当跨入考场后,众人便自觉地闭紧了嘴,也收敛起了目光和面上的表情,好使得自己不会泄露出不该有的情绪来。
这么多人都紧绷不已,唯有陆长亭就像是面对吃饭喝水这等简易的事一般,神色不见半分有异,动作也没有一点僵硬。
可谓鹤立鸡群,半点也不夸张。
学政从前见过不少这样畏手畏脚的童生,因而第一眼瞥见陆长亭这么个奇葩,登时便被吸引得多看了好几眼。先是暗暗称赞一声这少年生得倒是世间难寻的好相貌,一面又赞叹这少年竟是表现如此沉稳……不过……在学政眼中,自然还是唯有拿出成绩方才更能令他刮目相看。
毕竟“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唯有这从科举场上杀出来的读书人,日后方才是有着大好前途的,不然谁管你生得什么模样,谁又管你品性、气质如何?
那学政很快收回了目光。
而院试第一场也很快开始了。
院试共有两场,第一场正试,试以两文一诗。
文乃邹筑墨所长,诗乃道衍所长,陆长亭勉勉强强也算是集了两者所长。
陆长亭俯首写字……所有杂绪都迅速从他脑子里被挤了出去。这也算是得益于他曾经学习风水时养成下来的良好习惯了。
日头在不知不觉之中偏移了位置。
仿佛也就是一低头,再一抬头的时光……正试便就此画上了尾声。
因为埋头太久,当陆长亭从考场里走出来的时候,他陡然感觉到了一阵双眼刺痛和手臂酸软的感觉,再对上耀眼的日光,他便更是忍不住连连眯眼了。
不过陆长亭那双眼哪怕是眯起来,也是极为好看的。
那辆看似朴素的马车依旧等待在那里,陆长亭站定脚步,让眼睛先适应了一下光线,而后才朝着马车大步走了过去。
待陆长亭上了马车后,才有个人从树后走了出来,遥遥看向马车远去的方向。
正是杨清。
杨清拧了拧眉,也不知那陆长亭方才的表现是当真胸有成竹,还是故作镇定……不过不管是哪种,总是不如他的……
杨清别的本事没有,但他一身才学,的确令同窗嫉妒不已,若非如此,那些同窗也不会在得知他得罪了燕王府后,便那般嘲笑讥讽,个个都在心头看笑话了。
杨清嫉妒陆长亭,那些人也正是嫉妒杨清。
若是此时杨清能窥见燕王府马车内的情景,怕是更会压抑不住心底的嫉妒之心。
陆长亭上了马车后,便被一双手揽了过去,若非对方身上的味道太过熟悉,熟悉到已然刻入骨子里的地步,陆长亭怕是已经条件反射之下,将对方痛揍两拳了。
陆长亭绷紧的肌肉,顷刻间便放松了下来,骤然放松造成的结果便是他直接躺倒在了朱棣的怀中。
一直紧绷着的手臂肌肉,还有紧绷住的精神,也都跟着放松了下来,陆长亭缓缓吐出一口气,竟是觉得朱棣的怀抱令他觉得舒服极了。
朱棣并未问他答得如何,只是抬手为陆长亭整了整领口、袖口,笑道:“怎的连墨点都沾上了?”
陆长亭倒是没有注意到这些,他振了振袖口道:“无事。”
朱棣虽然没有问及院试的事,但他却说起了别的东西,也与科举文人有关。
“从前不知朝中文官如何,如今因着长亭之故,方才又加以了解。”朱棣说到这里目光微冷,“我大明举人多有通杂学者,术数、地理、天文,乃至一些奇技淫巧……都多有精通。并非因为精通杂学,便降低了身份。那李妃单单以长亭擅风水,便就此断定长亭乃是没有前途之人,实乃愚蠢短视之见!”
其实陆长亭都不大记得那李妃了。
李妃当初对他自尊的抨击的确是不小,但更多的是让他对未来产生了危机感——若不想受人拿捏,便要做那能拿捏别人之人。
尤其是在同朱棣捅破那层窗户纸在一起之后,这种危机感就越发浓重了,想要建功立业的想法也就变得越来越迫切了。
陆长亭没打算将这些心思说与朱棣听,此时听见了朱棣的宽慰鼓励之言,陆长亭还很是受用地笑了笑,道:“如四哥所言这般,我这个做风水师的去考科举做官,倒也不稀奇了。”
朱棣见陆长亭对此再无芥蒂,心底也觉得高兴许多,他是半点不愿见到因那李妃而让长亭心中哽刺的。
“倒也是稀奇的,毕竟世间如长亭这般年少大智之人是极为稀少的。”朱棣毫不吝啬自己的夸赞。
陆长亭笑了笑,心底却是有些忽视不去的甜味儿泛开来了。从前朱家兄弟就从来不吝于夸赞他,但是此时听来自然又不一样。陆长亭不自觉地摩挲了一下小指,低声道:“大明出色之人极多,我哪里能及?”
朱棣抬手笼住了陆长亭的脸:“何须与他们比?正是长亭也出色,我才会心忧旁人与我抢你。”
陆长亭知道他这会儿还记着当初在应天府时,洪武帝说了那番让他为朱标效命的话……
这个醋,吃得还挺长……
陆长亭斜睨了他一眼,口吻平淡地道:“如今四哥是不必忧心了。”
朱棣一怔,随即明白过来了陆长亭潜藏其中的含义。
他不由得立即看向陆长亭,意味深长地道:“是不用忧心了,今时不同往日。”他们之间的关系大不相同了。
陆长亭此时困倦上了心头,也不再与朱棣多言,就这样仰躺下去,靠着朱棣好好休息了起来,朱棣怀中搂着陆长亭,竟是有一刻觉得,若是余生就如此,也是很好的。
·
院试有两场,正试之后还有复试。正试取秀才名额之一倍,圈下座号,不写姓名,是为“草案”;而复试之后方才拆弥封,写姓名,此时所有通过院试的童生都成为了“生员”,又称“秀才”,如此,才算是有了功名,可享有如见县官不跪,免除差役等特权……而秀才之中尤为出色者称之为“廪生”,廪,乃米仓之意,取其意,便是由朝廷放粮供食。廪生之后还有增生、附生,自然是远不如廪生的。八壹中文網
而若能在县试、府试、院试中皆取得案首的,便成了人们常说的“小三元”。
陆长亭从善如流地参加了复试。对于案首,他是有些心动,但到底没有过分妄想。何况就算他拿下案首,毕竟他并未参与过县试、府试,就跟“保送生”一样,自然也得不了“小三元”这等光荣称号。想到这里,陆长亭的热情便去了不少。
而朱棣对他能不能得案首也并不在意。
得案首,便有了进入国子监的资格,不过国子监只是个好听的名头,实际上跟县学、府学、州学一样,并非什么学习读书的好地方。国子监中多是功勋权贵之后,这个好听的名头都是被洪武帝送出去作礼的。越到后世,这国子监的水分便越发地重了。
不过此时,还是有不少人在意国子监这个名头的。
尤其是对于平燕府的“乡巴佬”们来说。
陆长亭心中知道这些,但也不在意,他和朱棣想的一样,有这个名头固然好,没有那也没什么可遗憾的。
若是这点小事便让他扼腕不已,那么以后的乡试、会试、殿试又该如何?有得失心是好事,但过重就不好了。
参加完院试,不仅是解放了陆长亭,也解放了朱棣。
陆长亭可以暂且松懈上几日,朱棣也终于能同陆长亭好生腻歪一阵了。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哪里能禁.欲太久?虽然这个欲也并没什么实质性的东西,但有肉汤也总比整日清汤寡水的好。
道衍也不知是识趣了,还是暂且在等待公布成绩时,一时间倒是没往燕王府来打搅。
陆长亭与朱棣好生过了几天淫.逸生活,方才又恢复了正常。
该练兵的练兵去,该忙活各种杂事的便忙活事去。
此时计宝山遣了人忐忑地来问,上次呈来的风水物如何?陆长亭这才想起来,他还迟迟没有点评计宝山做出来的东西,难为计宝山心下不安忍耐了那么久,才小心地遣人来问。
陆长亭实在忍不住笑。
计宝山也实在是个憨人,他身上唯一奸猾之处也就体现在他那拙劣的拍马屁技术上了。不过憨也有憨的好处,至少他让计宝山去做了什么,旁人是半点也不知道的,就连计宝山自己都不知道,他究竟做了些什么出来。
私自研究火器肯定是不好的,但若是长期以他为借口,研究些风水物,却是没人能说什么的。待到有了成效,再交予朱棣,朱棣再应用于军中,或是呈一些给洪武帝,那时才更为稳妥。
此时心系火器之事,陆长亭便将院试的结果抛到了脑后去,转而亲自带人往计宝山的铺子去了。
而另一边,杨清倒是坐立不安地等待着。
就算此次他非案首,他也绝不能让陆长亭做了案首去!
但他哪里知道,越是怕什么,便越是有可能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