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邃,风跑过廊檐,成都行宫,毫无睡意的皇帝捏着一个时辰前送来的情报,披着单衣走出了殿门,深吸了口夜里的空气,有着难以压抑的兴奋,令他无法入睡。
去年这个时候,他狼狈逃出长安,名义上南狩蜀地,可实际上所有人都明白,皇帝南逃,遁入川蜀躲避黄贼锋芒,旁人不说,他也觉得丢了天子脸面。
‘朕终于可以一雪前耻了。’
李儇深深吸了口气,有着兴奋的语气望着夜空呢喃,不久,听到消息的田令孜、其兄长陈敬瑄匆匆赶来,见寝殿没皇帝身影,急忙问了门口候着的宦官,知晓去了月楼,兄弟俩急急忙忙寻了过去。
“大伴来了?”
月楼高处,李儇看着阴云之后露出的弦月,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微微侧脸看了眼上来的两人,笑着他们招了招手,将手里那份长安送来的书信予二人看。
田令孜与兄长对视一眼,恭敬的双手捧过来展开,两人合看去上面内容,脸色渐渐凝重,越往后,表情已是一副不可思议的神色。
陛下亲启:
草民耿青泣泪呈上,黄巢本为贼匪、乱军,今占长安已达年余,烧劫百姓,致生灵罹难,然,城中豪杰者云聚,誓不与贼为伍,趁城乱而入皇宫潜伏,待黄贼回程制于太极、紫宸两殿,然,草民与众豪杰不敢轻举妄动,只得斩黄贼两臂,间贼军将帅已见成效,其携裹之流民亦逐渐安置.........
长长言言不过千余字,言语简洁又详细的将始末写下,最后落款,是他们从未听过的名字:耿青,以及义军将领朱温等人。
“起初,朕看到这份书信,也如大伴这样惊讶。”
像是知道田令孜兄弟俩人神态,年轻的皇帝不由得意笑了一下,双手按着栅栏,静静地望着远方城池中那片漆黑还亮着的万家灯火。
口中带着笑意,轻声说道:“朕也想不到那长安,朕的脚下,居然还有这么多豪杰慷慨之士,为我大唐社稷奔走,为朕夺回权柄。”
后面,田令孜反复看了几遍,信上,有中书省的印记,不过刻纹上,还有齐国的玺印,这倒是做不了假。
他小心的将纸张折好揣进袖里,一旁的陈敬瑄有些犹豫,“陛下,那边几位节度使还与黄贼交战,这封书信会不会有诈?”
呵呵。
兄弟两人望去的背影,李儇轻笑两声,抬手摆了摆,目光仍望着那片夜色里的城中灯火,搂搂单衣,说道:“应该不会有假,此人还是驸马学生,他将事情来龙去脉说的亮堂,其中人物也一一给朕理清,甚至朕的皇姑母也写上了名字,是她的字迹,朕可是认得的。”
皇帝笑着说了一句,随即又叹了一声。
“就是可惜了于驸马,当真性烈,朕有愧于他,不过这样也好,黄贼这事,让朕有所感悟,明白了许多,曾经不明白、看不透的东西。”
李儇收回手负在身后,转身沿着走廊信步前行:“天下终究是朕的,朕荒废政事,天下却还有如此多的豪杰,试图替朕将它挽救。”
“陛下还是谨慎看待,最好还是等那边再有详细、明确书信过来,陛下再做决定。”田令孜跟在后面,回不回长安,对他来说并不重要,只要皇帝在身旁,照样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有无上的权利挥使。
“市井豪杰都不顾危险,朕堂堂天子,有苍天护佑,岂能畏缩?”李儇没好气的回头瞪去宦官,语气缓了缓,偏头又道:“欲求振作啊......朕那长安,岂能让贼寇玷污。”
能说出这番罪己的话,李儇算是将皇帝威严抛了下来,令得田令孜、陈敬瑄愣住,身子僵在原地,都忘了说词。
“陛下......那是形势所致,非我等罪过。”
李儇停下脚步,站在檐角的栅栏前,笑了笑:“朕既是国家,反贼坐大,便是我等朝堂上的人罪过,没人能幸免。朕经此一事,算是看清了,亡国大难在前,容不得丝毫疏忽,那些朝中文武,一个个降的比谁都快,反而仗义忠心之人,多是屠狗辈!”
他言语铿锵有力,握紧拳头呯的砸响了木头,有着些许的疼痛传来,却也让李儇从未有过如此的信心满满。
长安有救,天下有救,朕绝不做亡国之君!
“大伴啊......朕的威严丢了,就要亲手拾回来!”
他语气带着难以抗拒的威严,抬起手:“传朕旨意,朱温知家国为难,良心未泯,弃暗投明,朕拜他左金吾卫大将军、河中行营副招讨使,赐名:全忠。让他与河中府节度使王重荣戮力破贼,擒拿黄巢!”
“........还有那沙陀人李克用,朕这次满足他,拟旨,封其忻、代二州留后,兼雁门节度使,自行募兵,配合河中王重荣、长安朱温反攻长安!告诉他,朕能给他,也能收回,若只领功而不出力,还会有药儿岭之败等着他!”
“西面的郑畋、唐弘夫、拓跋思恭,继续攻略,顺道告知他们,朕明年开春就要长安!”
斩钉截铁的语气有着不容拒绝的威严,远方密密麻麻的灯火之中,田令孜面色复杂的看着皇帝的背影,他是第一次年轻的皇帝,终于有了皇帝该有的模样,对他来说,不知是好还是坏。
眼下,宦官还是躬下身子,领了旨意。
天色渐明,苍茫青冥的凌晨光亮里,数匹快马携裹巨量的信息冲出了皇城、冲出了成都,随着奔驰的方向,天光放亮升上了云端,照着传达圣旨的一道道骑士的身影,又落下、升起,周而复始。
日夜兼程的令骑奔马出了汉中之后,分散要去的各地,时间已到了十月,满山遍野间有了秋色。
仍有微热的天光里,繁华的长安城中永安坊的院落,老树在风里摇曳微黄的叶子,阁楼响起几声轻微的咳嗦,耿老汉转着木轮,端了一碗汤水出来。
院里没有其他人,王金秋、巧娘跟着白芸香去了外面买上一些布匹、冬衣,为冬天做些准备。
女人们走后,院子里安静许多,老人端了早熬好的鸡汤轻放去树下的石桌,看着儿子埋头书写,他不识字,看不懂写的什么,不过对于耿老汉而言,这些不重要,只要耿青懂就行。
“爹,行动不便,就不要亲自端过来,让巧娘来做就行了。”
“她跟你娘,还有你那义嫂坐大车的车出去了。爹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给你端来,看你写字的模样,不好打扰,就在旁边看看。”
耿老汉推了推那碗,伸头看了眼纸张密密麻麻的字迹,也不继续说下去,就那么坐在轮椅,看着儿子端过鸡汤抿上一口,继续书写,黝黑的脸庞,专注认真,令得老汉颇为得意。
这黑脸可是祖传的,十几辈人都是这样的肤色,老汉从未觉得过自卑,如今自己儿子更是站在了朝堂上,听说天天都能看见皇帝的,一般人怕是一辈子都远远见不到一面啊。
‘要是能耿家村,哈哈,能跟村里那些人吹嘘了,呵呵.......’
耿青听到笑声抬了抬脸,“爹,怎么了?”
那边,耿老汉生怕打扰到儿子,连忙抿住嘴,将笑声憋回去,匆忙摆下手。
“没事,没事......咳咳......爹就是想起一些高兴的事,你忙,要是不够,再唤爹。”
“这倒不用,真想要喝,我自会去盛的,爹还是多休息,听娘说最近老是咳嗽,可是哪里不舒服?”
“老毛病,看过大夫,已吃药了。柱子,你赶紧忙,爹先回屋了。”
老汉笑眯眯的看着儿子重新埋下头握笔书写,满足的推着轮子转过方向过去阁楼,与之交错而过的,还有院门那边匆匆进来的身影,随意的朝回屋的老人抬手打声招呼。
正是耿青许久未见的纨绔,张怀义。
“没义气啊!我回来这般久,也不见你带我去青楼,还要我亲自过来寻你。”
张怀义抬着手指去树下书写的身影,恶声恶形,大摇大摆的过去树下,一屁股坐到石凳,端起那碗鸡汤咕噜噜的灌了下去。
对面,耿青抬眼瞅了瞅,没理他,继续挥动毛笔,笔尖勾勒出一道道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