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仪原是在家休息的,国丧期间,杂戏、丝竹、笙歌都被禁止。幸好有封来自昆州王府的信件,让她有些消遣。信里说的都是昆州地界上的事,什么春耕,官员升迁,王府任命,就连苍龙旗大将军蔺涛饭量极大的琐碎小事都提到了。封里絮絮叨叨,像聊天似的,完全没有寻常公文那般枯燥无聊。最后才问她何时回昆州。
舒仪读完发噱好笑,又有些惘然。
正在琢磨回信怎么写,下人来回,说府外有人求见,让她去看一下。
舒仪来到后门巷子,正停着一辆马车,四角各站着一个健硕卫士。
车帘卷起,郑衍露了半张脸出来,“舒仪。”
舒仪真想转头回府算了,半晌都没有回答。直到郑衍拍着马车道:“站着做什么,快上来。”舒仪咬着牙问:“你来做什么?”
郑衍笑着道:“上车再说。”
舒仪拒绝道:“男女七岁不同席,有什么事你就在这里说了吧。”
男女避席的确是礼法,但本朝民风较前朝开放许多,士族贵族的女子常有抛头露面的。郑衍心知舒仪这是推脱,他也不恼,说道:“行,那我去正门,咱们进府说。”
旁边的侍卫听到他们对话,心中惊讶得无以复加,刘阀有先皇遗诏,眼看景王就要继承大统,没想到舒家这位姑娘说话敢这般不客气。景王竟也丝毫不怪罪。
舒仪叹了口气,瞥他一眼,默默上车。
郑衍见她上了车,心下有些欢喜,马车看似普通,实则宽敞,坐两个人绰绰有余。郑衍从点心匣子里拿了一些糕点蜜饯出来,“吃点解乏。”
这些吃食都是他来之前备着的,有心讨个好,哪个姑娘家不喜欢吃这些的。
哪知舒仪反应全不按套路走,她捡了糖果子吃,对他目光上下梭巡,“车里备糕点,想不到你还有姑娘家的习惯。”
郑衍笑容噎住。有心辩解两句,想想又觉得太露痕迹。
他心中还在挣扎,舒仪却已经第二块糕点进了肚子,她犹有回味,问道:“这是哪里的点心,真好吃,改日我也让人去买点。”
她吃的满意欢喜,符合郑衍的期望,可这交流的口气,实在让他无语。
郑衍粗声道:“就只关心吃,有正事和你说呢。”
舒仪瞪大眼看他,不是你让我吃的,怎么变脸这么快。用帕子擦完手,她静静看着他。
郑衍以手握拳,放在嘴边轻咳一声,“先陪我去个地方。”
舒仪一时间真有些摸不透他的心思,蹙蹙眉头,她忍不住问:“你现在随意出宫,不好吧?”
郑衍抬起眼看她一眼,似有些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含糊其辞道:“有些要紧事要做。”
舒仪想不出现在有什么事比他继承皇位更重要,但是她心里清楚,舒阀帮助景王的特殊时期已经过去,等郑衍真的问鼎九五之位,以后舒阀如何,反而要仰他鼻息。既然他不愿意说,她自然也不会问。
不能问事情,总能问去处,她问道:“现在去哪?”
“安阳郡王府。”郑衍道。
“什么?”舒仪险些跳起。
郑衍反问道:“郡王府怎么了?你去不得?”
舒仪心里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去,她敢在前途未卜的情况下陪着郑衍闯皇宫,现在却不敢去面对那个男人。她不知道当日选择舒家而弃师父是不是正确的决定——说的那般绝情,了断师徒缘分,夜里却在梦中反复看到那个场景,醒来时双眼湿润,胸口一阵阵刺痛,不受控制。
“舒仪?”郑衍唤醒正在出神的她。
舒仪意兴阑珊,闭目养神,“到了再喊我。”
郑衍还想和她说话,见她真的闭上眼班上没有动静,心里痒得跟百爪挠心一般,却没有冒然开口。
马车突然停下。车夫压低声音道:“殿下,已经到了。”
郑衍和舒仪依次下车,门房很快就去报信,一边开门迎着两人府。
侍卫要随行,郑衍一摆手道:“皇叔爱静,你们留在此处,别扰了郡王府的安静。”
舒仪一旁观察,发现不过几日不见,郑衍身上已发生了翻天覆地般的变化,举止之间渐带威势,气象已与做闲赋皇子时大有不同。
下人领着郑衍舒仪进入园中,郑穆本是坐在亭中,见两人近了站起来拱手道:“景王殿下。”
郑衍连忙还礼,“皇叔,郑衍叨扰了。”
舒仪施礼,道了个福。
郑穆客气的招呼:“舒姑娘。”
听他这样称呼,舒仪心下微微难过,只装作若无其事,微笑听他们交谈。
郑衍原来是来向郑穆请教该如何处置太子。说来这真是一桩难题,太子重兵逼宫,已经是谋逆的罪行。原本如何处置太子应该是老皇帝的责任,可是皇帝突然猝死,给太子定罪的事就暂缓了下来。随着朱雀旗统领萧铭站到刘阀这边,新君之议基本已经尘埃落定。
处置太子成了郑衍眼下头一等的心事。
刘览刘妃力主处死,以儆效尤,给德王明王提个醒。郑衍却另有想法,但他能商量的人并不多。刘阀是外戚,郑氏宗室在京人数并不多,又隔了几代。至于远在藩地的齐王、楚王,是先帝的亲兄弟,先帝猜忌心重,两个王爷活的不是战战兢兢,就是醉生梦死。想来想去,安阳郡王是太宗之后,贵为皇叔,又曾在太子逼宫时帮过他。是郑衍能想到做商量的第一人。
郑衍记得,先帝评过郑穆此人绝顶聪明,智计过人。
“我与太子兄弟一场,只想保他一命。太子罪不至死,贬为庶民,徙居黔州,皇叔看可好?”郑衍问道。
郑穆面对着他,唇角有笑意绽开,“景王为人宽厚。”
得他一句赞赏,郑衍顿时精神许多,“先前时间紧迫,还未好好谢过皇叔,若非皇叔代为报信,只怕现在宫禁仍在太子掌控之下。先帝也……”谈及仙去的先帝,郑衍眼中浮过一丝哀伤,“皇叔的恩情,我会记一辈子。”
他一言一行都出自肺腑,郑穆不由感慨,他伴君如伴虎二十年,阅人无数,见过的精明强干者,心机深沉者不知凡几,像这样赤诚的倒是少见。
郑穆伸手去拿茗碗,却有一双白皙纤细的手先一步拿起他面前的茗碗。他心里清楚这是谁,扮盲多年,他养成一副视而不见的本事,只是眼下,手指险些要触上,郑穆心下蓦然一跳,手顿了顿。
茗碗上有一小根细绒似的飘絮,舒仪倒去,重新沏上茶水,放回原处。
郑穆紧抿双唇,没有去拿那碗茶。
舒仪心里不辩滋味,目中掠过一丝惆怅,转头去看亭外的景色。
郑衍还在为解决太子一事高兴,没有注意到两人异样。
叔侄两人说了一阵,郑衍忽然眼珠转转,对舒仪道:“皇叔这个园子小巧精致,雅致不同一般,坐着说话也是无趣,你不妨去逛逛。”
郑穆心知他这是要支开舒仪,不置可否。
舒仪心里也清楚,点头起身离开。
亭子里只剩下两人,郑衍脸上慢慢浮起微红,他捏了捏拳,又吃了一口热茶,才道:“皇叔,侄儿还有一事相求。”
郑穆听他自称侄儿,心里猜测什么事居然比太子的事更让他慎重。
“我想娶舒仪为妻。”郑衍忽然道。
郑穆一怔,没有说话。
郑衍道:“我母妃那里不好说话,如果皇叔能出面,侄儿没齿难忘。”他这话说的还是含蓄,刘妃听闻他想娶舒仪,当场就发了火,甚至还砸了平时最喜欢的水晶花瓶一个。
郑穆拿起茶碗,饮了一口,缓缓道:“你可知,舒阀从未有女子嫁入宫中的先例。”
郑衍道:“我知道皇叔的意思,舒阀身为王佐家族,不与皇室通婚,就已经是天下大阀,如果再为后戚,只怕皇权被舒阀左右。可是舒仪,她不同……”
郑穆皱起眉。
郑衍只怕自己说的不够,不足以说服他,赶紧又道:“名门士族那么多千金,她和别人都不同,我做皇子时,不见她刻意亲近,我落魄无助的时候,她也从不轻视。我从未见过像她那般鲜活的人,与她一起,无论做什么,我都觉得欢喜……”
郑穆没想到他说出这番话,面无表情地听完,他道:“你娶妻一事,可不是凭你几句喜欢就能成事。”
“皇叔……”郑衍声音哀求。
郑穆打断他道:“你可知道大将军萧铭想来远离庙堂,为什么这次却公开支持遗诏,拥护你为帝?”
郑衍一愣,不知他怎么提到这个,不过这也是他心中的疑惑,萧铭身为朱雀旗统领,无论谁做皇帝都不会亏待他,这次却提前站定立场,不像他往常作风。郑衍再狂妄,也不会认为对方是真的为自己所臣服。按说皇子之间的关系,还是曾到朱雀旗从军的德王与萧铭关系更近。
郑衍百思不得其解,但是此刻被郑穆提起,他突然福至心灵,恍悟,“难道……”
“你的婚事刘妃娘娘早有安排。”郑穆淡然道。
郑衍想到这些日子,刘览进宫与刘妃密议,来去匆匆,又一次在殿外遇到,刘览看着他道:“殿下长大了,也该成家立室了。”原以为只是一时兴起,现在想来全是计谋。
刘阀用皇后之位换来萧铭的支撑。
郑衍心头一股无名火起,他攥紧了拳头,险些要捶在桌上,看到郑穆面无表情的样子,才想起这是郡王府。
还未当上皇帝,首先感到的却不是皇帝的权力,而是处处掣肘。
郑衍脸色一阵发白,又变得铁青。
舒仪在园子里转了一圈,回到亭子里,不过一会儿的时间,郑衍竟是情绪大变。她心里纳闷,看看他又看看郑穆,忽然觉得气氛沉凝许多。
郑衍没有多坐,很快告辞离去。
回到马车上,与来时正好相反,郑衍闭目养神,不理外物。舒仪只当他与郑穆讨论国事遇到什么难处。万事开头难,新君执政也不逃脱这个规律,何况他的兄弟,个个不简单。
马车停在舒府后巷,舒仪道了一声别,跳下马车。
“舒仪。”
舒仪转过身。
郑衍一手撩着帘子,凝视着她,眸光幽深,目不转睛。
“你许过人家没?”郑衍问。
舒仪心下咯噔一声,险些忘记说话。
郑衍轻拍了一下脑袋说道:“我真是糊涂,去年你还被宁妃叫到宫中去。自然是没有许过人家。”
听他提起宁妃为明王选妃,舒仪借势说道:“天家高贵,舒家子弟身为王佐,不敢高攀。”
郑衍又听到这句,拧起眉,“是不敢,还是不想?”
想到他的意图,舒仪有些头疼,脸上含笑,不卑不亢道:“在我看来都是一样。”
“啪”的一声,马车帘子被放下。
郑衍的声音沉闷地从车里传出,“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