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穆眼眸空洞一片,平静如水地说道:“陛下养好龙体,才是社稷之福,其他都可以暂放一放。”
听他提起身体,皇帝脸上反而添了一份忧愁,他静默了一瞬,问道,“朕的几个儿子,你觉得谁还可以为太子。”
“臣是眼盲之人,不敢妄议。”
“我们堂兄弟之间说说,有什么关系,”皇帝道,“说起来,老大武勇,老三有文才,老四,太过年轻了些。”
听他的口气,显然有些偏向郑衍。郑穆道:“景王就是缺少些政事经验,有刘阀在,总可以补足一些。”
他没说倒还好,这一说勾起了皇帝沉淀许久的心事,“刘阀……门阀,”皇帝冷哼一声,“朕的儿子好好的都被他们教唆坏了。”
由此一句,可见皇帝心中对门阀心结极深,他顿了顿,又道:“这次帮老四递信来的是舒阀吧。那个姑娘,叫什么,舒仪,就是你收的那个小徒弟吧?”
郑穆身体有一刹那的僵硬,神色虽无变化,却让人觉得沉凝起来。
皇帝看着他的样子,轻笑两声,“以前你每年都要离京两个多月,去的就是江陵,朕是怕你受到伤害,就让人跟着,这才知道,你居然收了个舒家人做徒弟。那个姑娘挺聪明的,这次帮小四帮的很是地方。”
郑穆皱眉,脸色渐渐冷峻。
皇帝见他神态,徐徐道:“朕是知道你的,绝不会与门阀私下勾结。等这件事了结,小四那边我也会好好和他说的,靠门阀举事固然轻松,可随之而来的是如蛆附骨,敲骨吸髓。我郑家宗室,绝不可再纵容门阀为祸。”
郑穆手轻轻一搭,站起身,走至窗栏边,推开窗,外间两军交接,声势震天。窗外侍卫目不斜视。今夜下过一阵小雪,此时已经停了,厚重的云层散开,落下稀淡的月色。
冷风吹进殿中,皇帝身体虚弱,受不得风,有些不悦道,“关上窗。”
郑穆关紧窗户,又折回来。
“陛下可看见,现在宫内同室操戈,血还未干,而您的心里却已经开始计算着下一场杀戮?”
皇帝睁大眼,仿佛听见了什么天方夜谭。
他眉头紧皱,“你说什么?”
声有厉色,郑穆却浑然不觉,他气度高华,行止超脱,令皇帝也不能等闲视之。
“现在庙宇之上哪个不是衣冠士族,你厌憎门阀,继位这么久做了什么,以阀治阀就是你想出来的办法?这些年苦心孤诣,捧着刘阀去和几家旧阀对抗。以至于天下人都猜测你这是要换储,太子为何铤而走险,其中也有你一份功劳。”郑穆道。
他甚至直称为“你”,皇帝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他。
“你疯了?”
“久居九五之位,没有人再和你说真话,以至于听见几句,就以为我是疯了?”郑穆笑了一声,风清月朗,哪里有一丝疯的样子。
皇帝眼神一凝,慎重起来。
“看来这些年你忍的也很辛苦,好,好,趁这个机会,朕的儿子,朕的兄弟,都让朕重新认识一道。”
“太子反你,你都不诧异,我不过说了些真话,你倒是很意外。”
“朕平日待你不薄……”
郑穆脸色一正,眉目凌然,“待我不薄,杀我父母,毁我王府,还让我眼瞎一辈子,也叫不薄?”
皇帝若非体弱,简直要从椅子上跳起来,他眼中神色变换不定,黑沉沉的,满是阴翳。在皇位几十年,大风大浪早已经过几遭。先头慌乱过去,他很快恢复了冷静。
“你已经知道了,”他道,“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我当你只恨舒家,原来还恨我,忍这么多年,不愧是我郑家的子孙。”
皇帝还笑了几声。
郑穆勾起唇角。
这两人面对坐着,让不知情的人看了,准还以为谈笑声风。
郑穆道:“何时知道一点都不重要。”
“哦?”皇帝问道,“那什么重要?”
郑穆沉声道:“重要的是过程,是目的,自我知道眼盲是有人故意为之,就一直想要知道原因,幸好老天不负我,让我找到当年给我配药的药童。你是觉得当年的御医全都被灭口,没想到百密一疏,留下一个知道内情的药童。他把御医换药的事告诉我。御医与我无冤无仇,为何要害我……”
郑穆谈起回忆,脸色冷峻,“能称得上有仇的,当时只有舒家,但是舒老再厉害,也不能把手伸进御医院。那么答案就很明显了,只有你,当今陛下。轮血脉,我们同是太宗一脉,门阀是朝廷顽疾,由来已久,舒阀是门阀之首,扎根朝廷极深,舒老又有个天纵奇才的儿子,你担心养虎为患,就和我父王商量,借着叛贼朱耀礼起事举兵的时候,延缓救援,等他送命。我父王全照你的命令行事。等舒老发现儿子身死,你转身又把我父王给卖了。舒老一心报仇,没几年,就收集了证据,诬陷我父王谋逆,全家获罪。”
“一面要遏制舒阀发展,一面又担心我父王兵权过重。这挑拨离间,一石二鸟的计谋,当真是帝王权谋。”郑穆说到这里,语气居然还十分冷静,“郑氏王朝,将权谋用到这个地步的,除了英宗,就要数你了。”
皇帝听他如此评判,脸色略有些僵硬,“你父王身死,我不是还替他留了血脉。”
“如此说来还要感主隆恩了。”郑穆冷嘲一句,忆起往事,心潮起伏不定,他强压着怒火说到此刻,颇有些耐心用尽的架势。
“你今日刚坦诚布公,看来是有所依仗,”皇帝想的更深一些,“难道联合了外间哪一方?郑穆,太子已是穷途末路,景王羽翼未丰,羽林军只听我的号令。你一个眼盲之人,就算有三头六臂又能怎样,逞一时口快,还真不如一辈子隐忍下去,至少还能平安做个郡王。”
郑穆怒极反笑,“我是怕你行将就木,这些话说的晚了,你再也听不见了,岂不是无趣。”
皇帝大怒,一拍桌就要唤人。
谁知他手才一动,郑穆迅如闪电,一把擒住他的手腕。这一记痛彻心扉,皇帝张口欲唤,谁知脉门被扣,声音全咽在喉咙,变成粗嘎的嘶喘。
皇帝这时才知郑穆身负极为高明的武功,后悔已是来不及,只死睁一双大眼,嘴里呜呜咽咽的。
“陛下莫要心急,等太子与景王决出胜负,自会有人进来。何必急于一时。”
皇帝被他拿捏住,无力反抗,侍卫就在殿外,却无人能察觉。他又气又急,涨的脸色成了枣红色。
“趁还没人打扰,我来回答陛下刚才的问题。”郑穆一手举重若轻地抓着皇帝,靠回椅子,皇帝被拽地半个身体斜依在御案上,此生从未受此羞辱,险些一口气没喘上。
“陛下刚才问,三位皇子谁可为太子,不妨先听我说一下这次宫变的始末。”郑穆沉思片刻,半晌笑道,“景王狩猎受伤,京中都传是太子所为,这是起端,你查来查去,心里也怀疑太子是不是?我告诉你,这全是刘阀的手脚。你宠爱景王,抬举刘阀,早已经埋下祸患,刘阀贪心不足,使了一招苦肉计,果然起了效果。你摇头……想说什么,哦,长街刺杀,刘阀不会拿景王的性命做堵,没错。刺杀并不是刘阀安排的。当然也不是太子,你只怕是想不到,这一出,是你的三皇子,明王一手操纵的。能杀了景王,让太子蒙冤,或者重伤景王,让两人鹬蚌相争,这一招用的也很是高明,你们父子,在权谋上倒颇为类同。”
皇帝起得简直要厥过去,不知道是被真相气的,还是被他语气里的调侃所气。
郑穆谈兴很好,继续道:“太子景王果然中计,相互猜忌相互敌对。刘阀死咬太子不放,你偏偏这个时候病重不起。太子惶惶不可终日,担心储君之位不保。这个时候,只要泄露一点不利的风声给他,他都会铤而走险。可是什么人的话他才会相信呢?你为人自负多疑,总以为身边所有人都在指掌之中,猜一猜这个人是谁。”
郑穆唇畔含笑,满是讥诮,“皇后。你一直冷落,从不曾正眼看过的皇后,不是士族出身,美貌又不出众的皇后,你不放在心上,可世人都有自己的心思,皇后也不例外。她一个深宫妇人,能依仗的人不多,相比刘妃,宁妃总是好相处一些,明王允诺太后之位,只要她在关键的时候和太子说一句易储的谣言。太子果然就信了,兔子急了尚且咬人,太子为了保住储君之位,兵戎相见也是常理。毕竟,束手待毙不是郑氏子孙的选择。”
皇帝喉里“嘶嘶”做响。
郑穆道:“你以为太子景王斗地不亦乐乎,没有想到的是,明王远在袁州,却在后面搅动风云,你所有儿子里,你以为文采过人的明王,恰巧是藏得最深的那个。”
皇帝如遭雷击,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他万没有想到,他的儿子已经暗自斗到这个地步,不讲骨肉亲情,互相陷害倾轧。他以为忤逆不道的太子,居然是被他的兄弟们合力推到悬崖上。
皇帝是很讲实际的人,要是明王真的手眼通天,胜过所有兄弟,皇位给他也是理所当然。但是郑穆……这一切分明是由郑穆推动,谁是真正的主事人一目了然。皇帝心中焦急万分,如火烹油煎一般。可他身体无法动弹,只能用余光去看郑穆。
郑穆平素都是淡漠出尘,气度翩然。但是现在这层掩饰的外皮撕开,露出的却是峥嵘霸道,一身的戾气,与往常已截然不同。
皇帝暗自心惊。
他不怕后继无人,只怕儿子们兄弟阋墙,最终都成为别人的棋子。
“你……盲、盲……皇、位……”他硬撑着气,每一个字说得竭尽全力。
郑穆却听懂了,“你说我眼盲,与皇位无缘?”
皇帝恨恨地看他。
郑穆语气冰冷地慢慢道:“郑氏的江山,我也姓郑。”
皇帝目呲欲裂。
此时,两军对阵的声音已近在耳旁,仿佛就在太极殿前。
郑穆甩手放开皇帝,起身从御案上拿起唯一一张绣着龙纹的黄纸诏。那原是留着写废太子的诏书。
皇帝半个身体趴在案上不能动弹,他绝望地发现,郑穆不知使了什么手段,他四肢疲软,什么都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郑穆提笔在诏书上疾笔书写。
他瞪眼——书写,他不是盲的吗?
皇帝视线角度受限,直到看到郑穆从玉里取出玉玺,沾上红墨,盖在诏书上,他的眼里几乎要滴出血泪。
伪诏!
郑穆看着诏书上的玉玺印,那是八个字,只属于帝王。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郑穆笑了,别有深意地暼了一眼躺着无能为力的皇帝,烛火通明,映照着他的脸,双目深邃,瞳眸虽不若普通人那般幽黑,但是神采熠熠,也绝非是眼盲之人。
“我没盲,是你盲了。”郑穆脸色森寒道。
皇帝喉咙涌起一阵腥甜,他年轻时也曾征战沙场,自然知道这是什么,眼前一黑,人已晕了过去。
郑穆不理会他,慢条斯理将诏书收起,然后把玉玺放回原位。
殿门被人狠撞了一下,有人高呼“救驾”,听声音是许谷的,还有太子声嘶力竭地喊,“让孤进去。“
郑穆心知殿外已乱了起来,把皇帝扶正在座椅上,他缓步朝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