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末,昆州稀稀落落地下了两场雨,把满城秋色氤氲在一片烟雨中,入目好似一幅意犹未尽的泼墨画,浓淡相间,动人心神。
自狩猎归来,王府中的宫人们惊奇地发现宁远侯有了些微的变化——他一天用四、五个时辰处理公务,其余的时间勤练骑射。他初到王府时处处谨慎,对待下人极为疏冷,言谈间的沉稳给于人一种刻意的感觉。而今,他渐渐有了将要成为昆州王的自觉,眉目间亦多了一分淡定,对昆州境况判断的精准和遇事处理的手段日渐高超。身边又多了谋士罗弈,更是如虎添翼,处理起大小事务显得游刃有余。王府里的老宫人背后无不赞扬,只说是侯爷越来越有老王爷的风范。
离继承昆州王爵位的日子越来越近,王府上下忙成一团。昆州官员无论大小都送了礼,这次却没有人再敢借着名目送歌姬美女。如此这般到了八月初,京城各处的重礼也陆续到了,其中还包括四位皇子。
在尉戈注意到礼单上四位皇子的名字时,明显有些惊讶。
罗弈淡笑着说道:“这些礼,三分是给老王爷面子,七分是看在苍龙旗的份上。”
尉戈爽朗一笑,并不介意他的直言,等看完三皇子的礼单,又是微微一讶。
罗弈瞟上一眼,原来三皇子送了一双上好白玉簪,心里也不由暗奇,人人都知道侯爷遇刺,妻妾皆死于覃乡,所以礼单中并无女人用物,为何只有三皇子别出心裁?
宫人奉上的紫檀木匣子里静静放着一对白玉簪,精雕盘枝玉兰,色泽光润,不带一丝瑕疵,素白如雪,微光流转似真物一般,直欲有暗香拂来。
尉戈打量了一眼,便觉得舒仪肤色如雪,与这玉簪别无二致,笑道:“正配舒仪。”
宫人们早已习惯。凡是礼物中有别致精巧之物,宁远侯总会精心挑出送到云归阁,一来二去,众人也看出舒仪地位超越,越加不敢怠慢,送到云归阁的必然就是王府最好的。
白玉簪就这样到了舒仪的手里。
她也好奇三皇子为何送这一份礼,却也并未多想。
八月初八,宫中突然来了人,由宁远侯亲迎。王府的人久经阵仗,都知道宁远侯要继承昆州王爵位,又赈灾有功,此刻朝廷派人来也属正常。
那一日舒仪正与罗弈商量大典的细节。远远地瞧见一抹紫色的影子飞快往归云阁跑来,等走近一看,原来是她的贴身丫环披芳。
披芳进了阁,脸颊通红,慌张道:“小姐不好了!”
听到这句话,舒仪眼皮一跳,心想披芳打小就进了王府,举止乖巧,不是信口开河的人,她说不好必然就真是不好了。问道:“我哪里不好了?”
披芳重重喘了口气,说道:“宫里来人了,一个是宜寿宫的女官,另一个是御前画官。”
舒仪与罗弈对视一眼,奇道:“派这两个人来做什么?”
披芳面色变地有些古怪,声音也迟疑起来:“画官来为小姐画像,女官是来察看小姐的品行。”
为她画像,察看品行?舒仪觉得脑子里像缠了好几根线,理也理不过来,含糊成了一团,问道:“为什么?”
“小姐平素聪明过人,今天怎么糊涂了,”披芳急地脱口而出,看到舒仪面色如常,这才又道,“这是要选妃啊!”
“什么?”舒仪一惊,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罗弈也疑惑不解,看了一眼披芳,说:“到底怎么回事,你慢慢说。”
披芳道:“刚才奴婢路过麟德殿,看到侯爷身边的赵宝,他同奴婢说,宫里来的人,一个是宜寿宫的女官,是三皇子的生母——宁妃宫里的人,她是奉命来察看小姐的品行,而画官来为小姐画像带回京中,听他们说,小姐马上就要被选为三皇子的侧妃了!”
舒仪懵住了,一时对这件匪夷所思的事惊疑不定。舒家自成为门阀起,先祖皇帝为堤防舒家势大,严禁舒家与天子血脉通婚。三代以来,已成为不成文的规矩,舒家虽然势大,也从来没有与皇家有过嫁娶。
她怎么会被选为三皇子侧妃……
罗弈显然也对此事疑惑不解,他并不知道舒家与皇家不能通婚,只能想到,太子的生母是四大名门的展阀出身,而四皇子身后则有刘阀为后盾,莫非三皇子想和舒阀结亲?
两人面面相觑,而舒仪的面色更是复杂难辨。
想了一想,舒仪决定要到前殿看个仔细。
她自小和舒轩调皮玩耍,又偷偷习武,一年倒有一半的时间穿着男装。今日有宫中女官在场,她亦不敢鲁莽,回房重新换了衣裙。
舒仪选的衣裙极为别致,三领窄袖,袖镶锦绣,雨丝锦的料子经线细腻,裙褶宽大,金丝镶边,腰带与袖边上都绣了花鸟纹饰,更见华丽。
将乌发用金环束起,她带着披芳文绮往麟德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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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女史端起白瓷碗,淡碧的一泓茶,香气诱人,她呷了一口,微苦的茶水顺着舌流进喉中,味还没散,就尝出些些的甜,味淡却不散。好茶,她心道。在宫中这么些年,什么茶没见过,这杯茶茶叶倒是普通,但泡茶所用的水绝不一般。
就像眼前的宁远侯!
她看着宁远侯与画官寒暄谈笑,把疑惑深深地埋进心底。出京之前就已打听了昆州王府的状况,可真到这里一看,却与她想的相差千里。京中传闻宁远侯淫人(ren)妻女,荒诞无耻之极。可她今日所见,宁远侯剑眉入鬓,目光炯炯,言谈从容,分明是个俊朗的公子。
尉戈笑道:“女史想什么想地出神了?”
乔女史放下茶碗,说道:“王爷,奴婢受宁妃娘娘所托,倒是很想与舒仪小姐见一面。”
“女史莫再称王爷了,小侯尚不敢当。”尉戈谦逊地说。赵宝溜上前,悄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他又转过头来,道:“舒仪就来了。”
乔女史含笑着点点头,又喝起茶来。袅袅香气中,她想起了两个月前宜寿宫发生的事。
宁妃居宜寿宫,是三皇子——德王的母亲。当今圣上自有了刘妃,对其他妃嫔就淡了。宁妃也将全副心神就转到了三皇子的身上。
三皇子才华横溢,韬略过人,又生地丰神毓秀,可说是无一处不好,近乎完人。朝野上下皆誉其名。皇上赐其封号“德王”,宁妃深以为傲。唯一有个遗憾就是三皇子子嗣稀薄,只有一个正妃所生的女儿。三皇子并不好女色,与正妃只是相敬如宾。对其他侍妾也不见如何喜欢。
今年夏末,大皇子又为皇家添一皇孙,皇上大喜。宁妃暗暗着急,便存下了要为三皇子选侧妃的念头。念头一起,就再也收不回来了。她修书一封快马送到矩州,询问三皇子的意思。
很快回信就来了,三皇子答应纳妃,宁妃大喜,还没等确定人选,三皇子又有来信。那一日宁妃看完信,面色立沉,硬生生折断了一枝早开的万寿菊。
乔女史记得那几日宁妃心思重重,常凭空而望,最后又写了一封信,差专人送到矩州,待三皇子的回复带到,乔女史又瞧见宁妃一个劲地在房里踱着步,口里呢喃:“舒家,这怎么成……这可怎么成……”
就这样过了几日,宁妃终下定决心,把她叫到身边,说道:“皇儿的侧妃人选,我看中了舒家的老七,听说她正在昆州,你替我去看看,那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适不适合做皇儿的妃子。”
她含笑答应,心里却想,那舒家老七是个什么样的人,外面早有传闻。况且舒家是什么人家,这纳妃又怎会容易。
宁妃似看穿她所想,语调平静如水:“这事我会去求皇上,你只要看看那姑娘如何就行了。”
她问:“什么样的姑娘才适合做三殿下的妃子?”
宁妃娇柔一笑:“只要皇儿喜欢,却不会爱上她的那种。”
乔女史合上碗盖,心里有些烦躁,离京来到昆州,她一路思索,宁妃娘娘要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姑娘,等她前因后果想了一通,隐隐猜到,要纳舒仪为妃的,是三皇子而非宁妃娘娘,这差事说难不难,说易也真是不易……
在乔女史若有所思时,舒仪已慢慢走进殿内。
她身上并无环佩,落足又轻,悄无声息地一路走进,竟无人发觉。
赵宝眼尖,一眼瞥到,忙对尉戈使眼色。尉戈转过头,起先怀疑那是一抹霞光移进大殿,仔细一看,不由微微失神,舒仪缓步走来,身后借着夕照碎光,乌青的砖如镜般光滑,她裙色淡雅,映在砖上好似一朵莲花绽放,步步留影。
舒仪抬头对他一笑。
尉戈点头,向她介绍:“这是宜寿宫的乔女史和崔大人。”
这时乔女史和崔画官才发现有人进了殿中,舒仪对两人敛衽行礼。乔女史立刻站了起来,笑声如铃:“舒七小姐不要多礼,我不过是在宁妃身边的奴婢。娘娘说小姐风华过人,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她见舒仪衣袂飘飘,言笑盈盈,虽不是十二分的美色,却让人生出一种明净的感觉,风致难言。
崔画官言语不多,客气地说道:“舒小姐不用太客气。”便眯眼待在一旁。
舒仪坐到乔女史的下首,说道:“听说女史要见我,不知道宁妃娘娘有什么吩咐?”
乔女史一脸亲厚,仿佛同舒仪已熟识多年,笑道:“我今天可是当一会喜鹊,来给小姐报喜了。娘娘欣赏小姐的品性,特为三皇子来求亲了。”
舒仪看了她一眼,心想:这真是鬼话连篇了。眉一挑,惊讶道:“选我?怎么会呢?我无才无德又无美貌……怎么会选上我呢?女史不会弄错了吧?”
乔女史一口热茶刚入口,对舒仪的坦白有些意料之外,温和地说道:“舒小姐也太妄自菲薄了,我看小姐人品家世都是一流的,三殿下锦心绣肠,要说你们不配还没人信呢。”
“可是……”舒仪稍一犹豫,吞吞吐吐道,“我家太公……”
乔女史眼一转,明白了舒仪的意思。配不配,不光宁妃和三皇子说了算,舒家可说是启陵四大门阀之一。侧妃说到底不过是妾,三皇子的正妃出身也不过普通官宦……要舒家女儿做妾,的确是一件让人匪夷所思的事。
况且,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舒家百年来从未与皇家攀过亲。
乔女史微笑道:“宁妃娘娘宅心仁厚,绝不会叫小姐受委屈。舒老那边,宁妃娘娘也自会去说,小姐尽管宽心。”
“原来宁妃娘娘对我这么上心,”舒仪抿唇一笑,漫不经心地说道:“可我并没有机会见到娘娘,莫非有人在娘娘面前提过我?”
乔女史道:“这可不是我们下人知道的事了。”
话至此,已是该说的都说了,再说就无趣了,又寒暄了几句,王府总管就领着两位京城的客人去歇息。
碎金的光芒透窗而入,在地上映照出窗格的图案,纵横交错,浮光错影,很是好看,整个大殿呈现出一种浮华的美,凉风徐徐,吹地殿前的宫灯摇曳轻摆。
尉戈挥退了宫人,殿中就只剩下两人,他低头看到舒仪闷闷不乐,他道:“刚才那乔女史目光闪烁,想是没有说实话。”
舒仪道:“她肯定知道我为何被选为三皇子侧妃,只是不说罢了。”
尉戈想起她刚才对乔女史问的话,眉蹙起,问道:“有人要你做三皇子侧妃?”
舒仪露出一丝顽皮的笑容:“我的名声如何,我自己还不清楚吗,只比过去的候爷好些而已。如果宁妃会选中我,那才奇怪了。这件事背后一定有人做了手脚。”
尉戈看到她侧脸沉浸在光亮中,线条优美,唇角蕴含笑意,天真地近乎孩子气,心里似乎被踏到软处,软地直欲融化,忽道:“那你愿意做三皇子妃吗?”
“愿不愿意,我说了有用吗?”舒仪转过脸直视尉戈,乌浓淡卷的睫毛在清亮的眸中投入一抹暗影,“除了侯爷,谁也不会来问我的意愿,三皇子不会,宁妃更不会。”
尉戈柔声道:“总会有一个可以拒绝的方法。”
舒仪不做声,半晌才道:“哪有什么办法……历来只有皇家拒绝别人,哪有人拒绝皇家的。”
尉戈见她若有所思,直觉她有所隐瞒,便笑道:“你平时主意那么多,现在关系到自己的亲事,反而想不出好主意了,这是不是叫关心则乱?”
舒仪随着他一笑:“侯爷说错了。”
“说错了?”尉戈不解。
“乱的不是我,”舒仪神情并无异常,笑容淡淡的似有非有,“将要乱的是他们。这门亲事背后的水深着呢。”
她看着尉戈依然迷惑的眼,轻叹:“侯爷心地纯厚,不会想这些。要知道天子无家事,皇家的事,都是国事。我同三皇子和宁妃都素未谋面,怎会草率间有这样的亲事。他们不是冲我来,是冲舒家来的。圣上只有四位成年的皇子,都已封了王,大皇子领兵平匪暂且不说……圣上病重,却让三皇子离京去封地,这意思不是很明显吗?”
尉戈认真地听着她说,此刻心头微震。舒仪仿佛正把一味繁复的药慢慢拆解开,把每一种药材都罗列了出来,让他看地清楚。他一脸肃然地问:“三皇子要借舒家的势?”
舒仪摇摇头:“不是那么简单。如果他的目的这么单一,太子还不把他防地死死的。圣上对舒家忌惮颇深,我想或许这门亲事还是个试探……”风吹进殿中,殿中只有两人,深幽处透着寒气。她忽然觉得有些冷,缩了缩身子。
尉戈叹息了一声,似乎也有些怅然:“自己的命运,只能交到别人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