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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1 / 1)

此时日头升至中天,众人从清晨始就未曾休息过,脸上都露出疲态。

宁远侯一声令下,在明堂祠后的猎场扎营休整。

舒仪单独住一个行帐,就在宁远侯的左边。她看着侍卫忙近忙出,东西都是半个月前就备好的,却也花了侍卫不少功夫。

待众人忙定,她躺在塌上,阖上眼。

此时风起,吹起帐帘悉唆地响,阳光逮着罅隙往帐里钻,细碎如同洒金。

帐中只有她一人,静地似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心头千百个念头转过,却怎么也抓不住一个清晰的,脑里翻来覆去想着那两句“这皇位上的刺,总要先拔去的”,“可惜这花开得太盛,眼看就要凋谢了”。

罗子茂的分析,她听得明白,决没有夸大。她在家中时也曾听说过,当今圣上英武果毅,雷厉风行,绝不是心慈手软的人。

如今门阀霸权,如果太子就此登基,日后必然沦为傀儡。以圣上的性子,必然要在这之前为太子扫平道路。

这样一来,舒阀首当其冲。

难怪老爷子要将所有的儿孙都派出去……

舒仪睁开眼,出神地眺望着帐帘,帐外草儿青碧,风吹如浪,天地间独有的芳草味低低拂入帐间,她闻着那清爽的味,沉吟半晌,才渐渐安下心来,说给自己听似的,轻声呢语道:“老爷子老奸巨滑,哪有这么容易就垮。”

昆州的天极为多变,午时还是艳阳高照,午后就下起了细雨,绵延了整个平原。宁远侯一行就趁此休憩。为了第二日的田猎,侍卫们兴致高昂。苍龙旗的士兵呈扇形排布列营,军容整齐,他们行动有素,担任保卫重责。

第二日雨过天晴,果然又是一个艳阳天。密林旁居然还出现一道彩虹,七彩绮色,斑斓绚丽如同一场易醉的梦境。

众人一致称奇,众口一致说是祥瑞之兆。宁远侯心中大喜,命人牵来一匹骏马,打算亲自前去狩猎。

看到苍龙旗列阵站在平原上,尉戈心头翻涌着无以言语的豪气万千,举起手中的弓,搭箭上弦,倏的一声,箭矢飞射而出,在天际划了一道轻轻的影。

狩猎开始了。

今次狩猎的本意主要是观看苍龙旗“坐作、进退、疾徐、疏数”的本领。蔺涛老将军也深明此意,回头对着士兵们大喊道:“儿郎们,拿出些真本事来,别丢了苍龙旗的名声。”

士兵们齐喝:“苍龙!苍龙!”声势震天,仿佛一道巨雷打在平原上。

分成五列的队伍,分头奔向密林和平原。马蹄阵阵,很快湮没在无限绿荫浓林之中。

侯府的侍卫也成列排好,人人脸上藏不住的兴奋之色。舒轩一马当先,绛色如绯的武士服衬得他俊美无俦,仿若神祗。他目光灼热明亮,眼中蕴着琉璃般的光彩。

舒仪站在行帐前,舒轩骑马上前,他低下身,几乎与马持平,含笑说道:“姐姐,我们共骑,我带你去打猎!”

舒轩所骑的,是一匹通体如墨的战马,唯有四蹄雪白如踏雪,它极不安分地甩了甩脑袋,喷出一口热气,直扑到舒仪的脸上。

舒仪畏惧地看了马一眼,苦笑着答:“你去就好,我还是留在这里欣赏风景。”

舒轩唇线勾成弧,愉悦的笑起来,他未及弱冠,面目如画,漾起的笑容像是日下的芙蓉绽放,简直要叫人沉溺下去。

舒仪抬起手,掠了掠他散落的黑发,轻声道:“我知道你不喜欢处理政事,今天这是大好机会,将来要掌握苍龙旗,就要迈出这第一步,蔺涛是身经百战的老将,最擅布阵,你千万小心!”

舒轩灼灼地盯着她,慎重地点点头,端坐在马上,身形如剑:“姐,我去了!”

马嘶鸣一声,扬蹄飞奔而去,尾随侯府侍卫,浩浩荡荡往密林驶去,蹄声如雨,一路踏碎了无数芳草的腰肢。

******

舒仪骑马慢行于漫漫草原上,风一阵阵扑簌着长草,浪潮似地滚来。她张望远方,已认不出来时的路。刚才离开行帐没有带任何随从,走得远了,才发现四处都是长草如海,不知不觉,竟已深陷其中。

远远地看着太阳,孤挂在西边,薄碎的光显得力有不逮。她想了想,还是骑马向着那光亮处行去。她的天性便是如此,向往着光芒,畏惧黑暗。这像是八岁时落下的病根,那一时的黑暗纠结着她的人生,从而改变了原有的轨道。

马儿小跑了一会,她四顾,周围的景致竟丝毫未变,日头渐渐靠向山头,依然很远。莫非她一圈又回到原地?舒仪一拉缰绳,停在原处,她并不着急,与其在这一片绿海中翻腾,不如暂时休息,等待别人的发现。

翻身下马,这才发现长草如烟,高至她的腰间,把人都要淹没了。她一手牵着马,漫无目的地走着。

这样的情况与幼时多么相似,也是这般茫然徘徊,可在那时,她朝着唯一的光亮处寻找,竟找到了他。

他教导她,关怀她,从而改变她……

舒仪蓦地停下脚步,马儿似乎感受到她的彷徨,脑袋轻晃。

“舒仪,你在干什么?”

她听到呼喊,转过头,看到宁远侯跳下马,一脸担忧地跑了过来,身后带着一众侍卫。

“叫你几声都不应,”尉戈一路奔到她面前,眉峰折起,显得极为忧心。

他远远地看到她骑马游荡在草原间,一时又下马漫走,长草几乎要湮没了她,他本以为她游兴正浓,就缀在其后,一时不觉,抬眼眺望,长风低拂,她衣袂翩然,身影隐约如墨淡,几乎要陷入草原之中。

他这才急追上来,看她总是四处张望,似乎遗落了什么。

“你是在找什么?”

舒仪扫了他一眼,微愣了一下,唇畔噙起淡笑:“我在找人。”

“找人?”尉戈盯着她,似乎很讶异这个答案,漆黑的眸色映着漫天碧草,越见深沉,“找什么人?”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舒仪笑地疏懒,轻轻转过身来,一身云锦衣裳,是通经断纬极为精巧的妆花,月白的底,藕色的暗纹如莲,走的近处才能看清,逐花异色,随身而动,朵朵似要盛开。

尉戈一时失神,没有听清她的话语,神色茫然。

舒仪悠悠道:“我要找的就是这样一个人。”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尉戈几乎想象不出这是一个怎样的人,挑起眉,问道:“那你找到了么?”

舒仪微微垂下眼,声音轻柔如草原上的熏风:“找到了!我原以为他点着灯火等待我,后来才发现,他并没有等待任何人,只是我一厢情愿寻着光亮找到了他。”

草波如浪,余晖把她的影拉地极长,随风而舞,尉戈心境一闪,凝视着她,想不到什么话可以接口,只是柔声说:“风大了,这里离行帐远,我们回去吧。”

舒仪点了点头,这才觉得牵着缰绳的手有些酸软,随手递给尉戈。尉戈也不恼,信手接过,慢慢往回走。

一旁的侍从看到了倒有些惊慌,赵宝最是机灵,立刻冲上来,接过尉戈手中的缰绳,落后几步,跟在两人的身后。

两人默默地走在草间,衣摆片刻间已经脏污一片,舒仪忽而停下脚步,盯着草丛中的某处,眼神专注。那里有一株碧草,与周围一片尖细的草脉不同,它叶宽而色丽,她上前折下一片长叶,回头浅浅一笑:“你能用这个吹段曲子吗?”

尉戈摇了摇头,看着她孩童般稚气的笑容,飞快闪过一个念头,微蹙起眉,也许——是那个她曾经找到的人会用叶子吹曲。

正在他沉吟时,舒仪已举起那片叶,抿在唇间,血色褪尽的唇透明地仿佛叶上的露珠,呜呜咽咽,轻幽的曲从叶间支离破碎地滑出,音色时高时低,高扬处如黄鹂高啼,低婉时似回风盈谷。

那一个个音是颤抖亦破碎的,续续断断勉强连成了曲,尉戈细细辨认,才听出那是一首江南的小调,原是清扬明快的调子,却因为这抖落的音而哀婉曲折,戚戚难言。这曲不成曲,调不成调的音,仿佛是绵密的网,紧缠着他的心扉,每个一音都扣在他的心口,沉沉浮浮,起起落落。

舒仪似也察觉那曲调走为清冷,吹到一半,骤然停止,把长叶放在手上仔细看,乌黑的瞳仁流光微转,轻声道:“学了这么久,还是不会……”

她话中不知是失望还是无奈,话音方落,那碧青的长叶已经被她弃在地上。

尉戈走上前,弯腰取起长叶,双手灵巧如织。那是小时候才耍的玩意,此刻竟一点也没有生疏,片刻功夫,长叶已经在他手中编织成了一只蚂蚱,碧绿如生,几可乱真。

他递到舒仪面前,温言笑道:“我虽然不会吹曲,这个怎样?”

舒仪看得惊奇,拿在手中把玩,更觉逼真,莞尔笑道:“想不到侯爷的手这么巧。”

尉戈见她眉眼舒展,脸上亦有了浓厚笑意。

赵宝不失时机地凑上前提醒时辰,尉戈这才发现,日落山头,只留了几缕彩霞如絮。正在众人准备回行帐时,远处画角数声呜咽,高亢僚远。这几声极有规律,只有猎到了虎熊之类才会发出这样信号。

舒仪侧过脸,定定望向远处,仿佛是预感到了什么,面带微笑,对着尉戈说:“侯爷,我们快回去,许是有好消息。”

两人飞快上马,一路往行帐飞奔。

疾驰了一段不小的距离,回到行帐时,帐外已围起了处处篝火,苍龙旗和王府侍卫都各自烤着野味,言笑不忌。

舒仪一眼望去,舒轩和蔺老将军坐在一处,不知说到了什么,老将军朗声大笑起来。

从见面始,蔺涛总是一副冰冷倨傲的模样,看到他如此开怀,尉戈诧异不已。

正在他们下马处有几个侯府的侍卫,喜笑颜开,见到舒仪,走了上来,其中一个憨实的青年嚷嚷道:“小姐,今天的狩猎真是精彩,老将军箭无虚发,一箭一个准,苍龙旗的弟兄个个了得,把整个山都围了起来,山上还窜出一只老虎,那老虎太凶了,伤了几个兄弟竟冲出了包围,轩少带着我们补上这个缺,兄弟们一阵齐射都被它躲过了,轩少在马上狠狠给了一掌将它打伤,这老虎才被我们猎到了……”

他说得激动,脸色涨得通红。舒仪大致了解到狩猎的情况,心中也不由高兴。

众人七嘴八舌说得兴起,看到宁远侯默许,更是笑嚷起来。正是众人笑闹不可开交时,蔺涛和舒轩已闻声而来。

蔺涛对着宁远侯行礼,朗声道:“我原以为侯爷是老王爷幼子,行事多有偏颇,如今才知侯爷胸怀大志之人,心怀宽广,招贤纳才,手下竟有如许多能人。而侯爷祭明堂祠,当街哭妻,足见侯爷孝心可嘉且情深义重,老将跟随老王爷这么多年,看到王爷后继有人,老怀宽慰,侯爷将是昆州之主,请受老将一拜。”

话音未毕,他已重重跪拜在地。尉戈哪敢受此大礼,忙伸手扶住,说道:“我不过做了该做的事,老将军何必行此大礼。”

蔺涛坚持行完拜礼,目光柔和地看着尉戈,觉得他真得了昆州王杜震几分风范,不住点头,心中顿生感慨,轻叹道:“老王爷殁了,末将也已经老了,跟随老王爷征战大小沙场无数,竟转眼成为昨天。”

尉戈见他眉须带霜色,已显出老态,心下亦有些感伤,劝道:“幸而弩族自顾不暇,如今天下太平,并无战事……”

蔺涛双眼一睁,出声打断尉戈:“侯爷错了!弩族自古好战,擅长骑射,如今只是因为内乱纷扰,故而无力南侵,倘若我等松懈,百年前的‘玉督之战’就是前车之鉴,要知道,天下虽安,忘战必危。”

尉戈肃然,这些话重重掷到他的心头,慎重地一点头,他沉声道:“将军说得是。”

他俩说着话,身旁的人早已走远。篝火在风中摇摆,火光明暗交加地映着老将军的脸,默然不语,下定了决心,他正色道:“侯爷还年轻,身边该跟随一些年轻将领。”

“将军的意思是?”

“那个舒轩,”沉稳的声音毫不犹豫,“进退有度,末将最擅布阵,他今日却瞧出我围列的缺处,时机正好的补上,围狩猛虎时,胆量过人,身手不凡,他弱冠之年,这样机智果断,真是惊人。”

尉戈为难:“可他是门阀贵胄……”

“那又如何?”蔺涛冷哼,“门阀公子就不能到军中来受苦吗?侯爷把他交给末将,不出几年,末将当还你一个不世将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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