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彻底脱离神话传说时代蜕变入封建社会,始于东周后期的战国时代。表象道理自然源于周王室代表的中央权力持续动摇,历来分封的主要诸侯国家从法统上开始蔑视天子权威、以相互会盟称王的方式向上天宣告:在周王室面对北狄南楚为代表的广大不行周礼势力对中原地带持续侵犯、却无法提供武装庇护的情况下,列国有充分且必要的理由越过周室、以折衷处理的办法开启新形势下国际交流关系。为了给历次诸国国君亲自会盟、相互确认称王的既定事实增强法理上的正当性,周天子的正式称号‘周王’,又被抬升至‘周天王’,敬表各国君主对周礼仅保持部分续用、自行探索新体制的敷衍态度——看上去像有尊重‘前辈’的礼貌存在,实际上周王自称天子,正式说法是‘于其活着时常驻人间行使对天下的管理’,现在改成天王,这种与统治伦理层面确定的‘天子’意义直接冲突,破碎掉了周王统治天下的合理性:周王人还活着呢,上哪门子天界去?统治的是天下,不是天界,怎么能叫周天王呢?如果依照此等办法以后依例处理,原本臣服于自己的各路诸侯国在晋升到王国等级后,他们内部也面临不可调和矛盾时,其王国内的封君列侯们也有可循旧法,将这些王加称天王,自行升王扩权增强自立程度?那么这时的自己算是‘周天上王’还是‘周天天王’抑或其他的称号?当然,这一切还存在的前提是那些外路王国里的封君诸侯们愿意继续承认周礼在某些方面的价值,所以于无武装庇护恩德存在、仍然还能从文化传承的意义上承认自己的价值,不然连自身后日的存在与否都是问题。
现实也的确如此,因为周王室没法提供武装庇护,所以秦国在被魏国打到蜗居西陲后采纳卫鞅的意见实行变法,才得以重新夺回相当部分当初在建国时被周王室口头赐予的应允之地——这件事远在两周分隔、幽王烽火戏诸侯之后的平王姬宜臼东迁洛邑时代。魏国此举动彻底撕裂了秦-周关系:既然河西的土地是秦国从魏国手中夺回,危急时还差点被魏灭国,那么周室于秦的情谊也就到此为止了,以后有事,俺秦国自己扛,有问题直接与各国对接,再也不走你洛邑破落户的门路。
所以在秦惠文君十四年时,嬴驷龙门正式称王并宣告山东六国,同年改元为更元元年,以秦惠文王的名号实行新阶段的统治。周显王对次无疑痛彻心扉:此前齐(威王)君与魏(惠王)君约在徐州见面,商议魏国于桂陵与马陵两次败在齐国手里,如何确认国际新秩序,没想到魏君居然讨好齐君,互相来了次‘系统升级’,把齐国当作上国,把两国矛盾糊弄了事。本以为闹着玩几年就算了,早晚把王号撤销掉,保全周室最后的体面。谁承想此后的‘魏王’竟然又组织起一次魏、赵、韩、燕、中山五国互相增信称王行动,用来对付齐国过度膨胀的霸权主义。中山这种千乘之国的君主都称王了——当然其实力此时已经远超周室王畿力量,自己的天王面子更挂不住了~中山君这货可不是我周室分封的诸侯啊,带他玩算怎么回事……自此以后,周室彻底断了游说各国去除王号、保持相互好和的念头。毕竟魏国开的头、设的局,变法也是为了最终吞并天下,此时坑齐尚未成功,同志诸国哪肯作罢?原以为保留商祚、成就秦侯的宋、秦两国是大国中可作为依托的最后忠臣,还挺让王室集体欣慰的。谁知道宋公只是南邻强楚,不敢轻举妄动,还需要时时请齐、魏两国为自己撑腰;那秦侯更可恶,根本就是缺乏排场,没人请他称王,倒还自嗨上头,硬是在黄河边遥望中原各国,称王仪式办理得有模有样,后来吞并周王畿灭绝周室的也是这货——末代的周赧王听信楚孝烈王传来的消息,昏庸到在缺乏实力作背书的前提下,胆敢以天子名义召集六国出兵伐秦,企图夺回允诺过秦的祖宗之地,却没好好翻阅下记录:魏强取河西时,周室怎么没号召下诸国进攻安邑或大梁城呢?何况信任有俚语‘不服周’的楚国蛮夷,脑子不更是秀逗——那可是从周朝开国初便自上王号的周朝平行级选手,根本不会在内心臣服/哪怕一丝一毫尊重、中原各国‘赐号’的周‘天’王。一个真正的敌对公司,鼓动本集团名义上的董事长发动众股东夺权,明显蔫着没好屁,怎么会因为周礼或天下各国的怨言团结在旧共主的身边呢?大概对方献上迟来几个世纪的臣服,令周赧王认定楚王在国土横跨数千里、内部诸侯封君不胜枚举之后,也产生了楚廷中央力不从心的错觉,担忧楚国自成一脉的直辖-分封复合体制也会如周室之于中原一样为地方实力派瓜分易手,所以感到岁月沧桑的老男人不顾实力差距,主动亲近更加成熟的前辈男性获取安全感。错觉,绝对的错觉!在缺乏超越国际的广大科教文卫工作者组成学术联合会施展国际影响力、促进近现代文明国际公约缔结的旧日世界里,古代的顶级权贵男性根本不可能对潜在竞争者长期抱有情怀而促进彼此间的联合。
至于之后的齐-秦共同称帝算得上各国放飞自我后的独特尝试——秦昭襄王在很大程度上清楚当初其父秦惠王单独称王的‘窘迫’,所以有意与魏国设过套要圈的齐国来一次g2级共帝。一来自信不足的男人和被歧视杂处西戎间的夏裔国度一样,需要得到有成制规则下的外部认可,所以看好变法首雄的魏国当初对齐国的认定标准;二来与强齐平分天下霸权,再度‘报答’魏国敲响河西大门的提供变法动力来源的恩情,重建新实力映衬下的国际秩序,维护既有地位;三来彻底无视周室,复古商末君主专之制极之权威势,试探天下士人意愿,尝试文化方面构建稳定新体制的可能性;四则在短期内保证国家安全,不受外部力量侵犯。结果齐闵王方面有点痿,坚持两天就退货了,这事情才没能成行,不然秦帝国提前建立,近水楼台先得月,早半个世纪拉走周室储藏和九鼎,东周结束的认定时间还要更早些。没准还能推动正经的学界对历史领域于本国文明-国家复合领域有更多另类的认知呢~
提前说这么多作为铺垫,当然不是为了作简版的历史回顾,而是为东周诸国步入封建社会的原因及各自后续发展阐明托出前情概要。
神话传说时代彻底远离大华夏区人间社会的实际因由是什么呢?这件事还得从东周中期春秋时的郑国发生的一件神秘事件说起:当时郑国都城的城郊处白日出现两条龙在天然水池中争斗,由于距离城墙较近,‘龙战’现场肉眼可见,持续时间又长,百姓们不顾守门吏卒阻拦,纷纷冲上城门内侧楼梯,沿着城墙排成溜,就这样竞相攀附在垛口处远距离‘观赏’——真要说让大家出城到近前观看,有胆量的没几个,有过去的也都是悄悄埋伏在一边,听个龙鸣回家好回家模仿,好在街坊四邻面前吹个牛皮长面子而已,个个生怕被‘当事龙’发现拖进水里,那样的话即使水性再好不会被淹死,也不及这等野物灵兽几口吞的,权当在战斗间隙进食点生物质能,补充力量消耗了。这件事作为正史被同年收录在鼎鼎大名的鲁国史官所藏竹简中:“鲁昭公十九年,龙斗于郑时门之外洧渊。”
这件事将会造成的影响注定会极为恶劣,因为在《周易》中对相类记载的只言片语与时人因积久的列国争霸引发动荡而精进的占卜学问,都指向同一结果:郑国国政不安,内斗内耗将进一步扩大,以至于像龙战一样进入‘内战’的大型动之乱之中。王宫内与贵族们家中毫无例外会收到消息,更会精准地判断出这件事与未来可能的‘内战’间的必然联系:龙,是上天降生在世间的神兽,生性威严莫测,而常居于水泽深渊处,常人不能察觉;如今出现在整个首都民众都能看到的地方竞斗,简直是天意明喻百姓可以依附贵族冲击王宫、争权夺利的征兆!
此时的郑国正由‘变法先驱’子产执政,努力调和着先主郑穆公留下的七位子嗣所形成的郑国顶级公室贵族:‘七穆’与国中大大小小的附庸家族们因争夺权力而形成的君权不振、国势渐颓局面,新政成果虽然较为丰硕但还经不起过多的内外部势力联手‘兴风作浪’。在境外势力的角度解读此事,晋楚亦如二龙,随时可能再次展开南北争霸。这样的话,向来夹在其中作为大国缓冲地带而受难的郑国很有可能陷入新一轮兵燹中,丧失目前的良好改革成果。此事关系重大,所以子产也乘车赶赴到城墙下,途中少不得见到其他贵族,不少人脸上还会作高深莫测状——企图勾结外国势力以谋自肥的野心家从古至今都大有人在。不过更值得相信的事,无论郑君前去观战与否,稳重的子产都会因长期向好的‘君相合作’契机先行找到郑君定公商议此事——谁知道这龙战出现在新近稳定的郑国,不是失去动荡年代能够肆意呼风唤雨增强威势机会的贵族们在收买某些巫觋作出的巨大幻象?
国家不能依靠幻想实现繁荣昌盛,即使是最基本的存续国祚、保证社稷稳定也不可能有幻想什么事。所以子产在初步思考后确定下针对此事自身后续的发言基调:对‘龙战’稀见现象冷处理,切断各阶层民众因此事而联想到的无限yy,往后的日子,工照作,地照耕,歌照唱,牛马照样拉货载人,日子该怎么过还得怎么过,出事再说,先从今天起暗中加紧搜集情报,打击一切异动人员,‘以现有之力尽己所能地防范可备之患’!
想通这一点的他,本来可以不去观战,但还是到场登上城墙。两侧尊重他的民众纷纷让道,期待这位有决心有政绩够廉洁奉公的国政掌舵人物说些话——只要不是沉默就好:子产面有忧色,民众们早已做好为‘多难兴邦’发言鼓掌的准备;子产饶有兴致,民众中一样有人会认同这‘龙战’算是灵兽给郑国百姓上才艺呢,庆祝这两年风调雨顺,等子产点评完龙的战斗形态对抗表现,最好还能来点灵感就势创造出新的作战阵型应对外军,好事者一样会鼓掌。
可子产笃定主意,就在那里装作用心地看了一会儿,面对旁边人庄重倡议为龙祭祀进谏,姗姗来迟的他直接浇了所有人的冷水:“人有斗战时,龙不会刻意出水离‘家’观赏;倒是龙与龙之间冲突了,我们来刻意观战?如果单纯用祭祀的途径就像令龙类离新郑远远的,不再使后续的龙战波及到新郑与民众生命的安全,肯作武力顽强战斗的龙,又怎么肯轻易答应离开在洧渊安的‘家’呢?,又或者我们中有人认定龙类的力量强大所以想通过祭祀得到对方的帮助达成何等人力难及的目的,这种看法在我作为掌握国柄的执政看来,不觉得国家存在此等需求,所以祭祀龙这件事莫要再张口,我不会主持办理的。”说完话的子产扭头便离开,筹备下一步针对全民的暗中监察网络组织事宜去了。来看,是给民众面子,体现亲民;速撤,则是给予民众此事以评价态度。事后的郑国并未因此发生大型动荡,‘龙战’的事情不了了之,自然被自诩认同周礼最甚、倡导薄祭之风的鲁国史官完整记录下原委。至于记载到此为之,当然是因为史官作为世界大动之乱时代的保守主义力量,期望通过留存子产这样‘不行那淫祠滥祭’与周礼薄祭主张有异曲同工之妙的行为传名后世,借助对方于经年的政务漩涡中成功保留传统统治伦理主体地位而树立起的温和革新派执政贵族形象,使周礼仪尚的保守主义光辉能继续笼罩大地至下个世纪,继续通过潜行于各国内政还有所行使中的周礼内涵思想继续维护天下稳定一百年。
当然,也可以看成鲁国史官有意以漫不经心的笔法更深刻地容忍并默默倡导了‘变法先驱’子产的整体执政理念:即使是‘作刑鼎书铭文’也在其中,兴商扶商鼓励商业贸易的行为一并被视为可以接受的下限。这个道理嘛,‘忒修斯之船’,多换几块船板,虽然争议大了些,好歹还能维持国家这条旧船继续航行在前途未卜的星辰大海里,比破船不修补还硬要出海,最终船毁人亡强。
——所以说,落伍而不得势所以蜕变为纯度较高的保守主义者们,不仅想尽办法维持着自己最后的体面,而且坐在台前对着不得不冒雨前行的变革先驱们说三道四,完全由自己的主张出发,站在道德高地上对他人指指点点。但凡真正考虑过底层百姓挣扎与生死线上的生计,也不会出现某些与子产生活时代相近的‘圣人’对无暇再思索道德含义的贫苦庶民起义被成功镇压时拍手称快、丑陋无耻的嘴脸。
回到‘子产冷处理龙战’一事本身,本来可以刻意曲解到利于自身执政方向进行解读:“啊,郑国的百姓们呐,新郑都城内有奸人呀!大家跟随我,一起找到他们,将变革进行到底!谁不肯维护我们革新行动的胜利果实,谁就是郑国的敌人,现在灵兽神龙现世,我也将用巫卜的玄幻方式打开记录郑国公敌的小本本!大家不要恐慌,不要犹豫,只要我们团结一心,捣毁那些被预示将会祸乱国家的奸邪之辈门庭,郑国还会实现新的伟大复兴!就像庄公为我们创造的小霸盛世一样,令上天的荣耀光照在郑国的每一处角落!”然而子产并未这样做,本来可以创造的竹简串成的小本本,大可以作为明朝人许仲琳创造封神榜的第一顺位灵感来源,但子产就这样放弃了,不肯把握住干脆武断地铲除政敌的大好机遇,致使他和许仲琳在平行世界的美好邂逅成为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情——更从此彻底断绝了神话传说时代于人间的存在。
龙战?有什么好稀奇的,指不定哪处大水池地下通有天然暗渠连接暗河,躲在里面历劫等待成精呢。不过这些事都和封建社会关联甚微了,即便附会在后世各个朝代开国领导人生母神秘的受孕身世上,什么准龙级蛟类灵兽,也不过是民间一笑了之的故事,听完如果还顾念不下,那就再笑一遍作罢。
为什么会以此作为封建社会先声的实际演变因由呢?因为发表这番言论的人是变法先驱子产啊!其意义并不亚于‘绝地天通’、将祭祀权收归集体公有所有的上古变革。
权力集中化、制度规范化、专业领域提倡分化分治,最终以规模庞大而分工明确的各式官僚无所不在地深入人类社会的各个领域,承包人类从生产到生活的方方面面,不求现行管制状态下管理有效,毕竟留待未来解决此事终有那天,但求毕无缺漏,没有一处地方不见官僚踪影即可,就这样把世界的解释权攥紧在人类手中/具体为那一小撮官僚,这样就能使人类的命运由‘自己’掌控啦~
所以子产分隔开的不是玄冥世界与世俗社会,也不是简而言之的人情事故,而是作为官僚形态前身的后世卿贵族执政时代,他灵活奉行着古老的周礼规范在治国,又因‘七穆’等既得利益保守派贵族的存在,客观正视自身民间影响力不足以匹配执政官权柄的现实,折衷采取的暂行冷处理办法——等机会来临,我还是会惩治你们这些幕后黑手的!别看左顾右盼别人,说得就是你们‘七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