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君继位,大周也有了新气象。
后宫不得干政,锦书虽是太后,先帝遗旨许她监国,然而前朝有何公等几位老臣操持,承熙也勤勉好学,她显然并无用武之地,更不愿开后宫摄政的先河,便只留在甘露殿内念佛刺绣,自己寻些事情做。
年轻的太后退居内宫,不问政事,但也没人真敢忽视她,前朝几位重臣的夫人们得了空,便相携进宫去给她请安,陪着说说话。
这日午间,太阳倒暖,锦书吩咐宫人们送几位命妇出去,便靠在暖炕后的软枕上,对红芳笑道:“我才多大呢,便过上养老的日子了,眼见身边只缺一只老猫,几个线团了。”
“哪儿能呀,”红芳听她这样讲,不觉笑出来:“娘娘年轻,同奴婢站在一起,别人见了,指不定觉得小奴婢一辈儿呢。”
日光和煦温暖,锦书生出几分困意来,半合着眼,道:“总是留在宫里,其实也挺无趣。”
“娘娘若是觉得闷了,便往行宫里四处走走转转,”长安作为帝都,时逾百年,周遭行宫足有四五座:“眼见着便是三月,清河行宫的花儿都该开了,不妨往哪儿住几日去。”
锦书淡淡笑着,倒是真起了几分心思,然而还不等她开口,便听宁海总管的声音在外间响起:“娘娘,奴才有件事,想要通传给您。”
“进来吧。”锦书端起一侧茶盏,心底微微一沉。
周遭内侍宫人识趣儿的退下,只留红芳在侧,宁海总管声音低低:“奴才刚刚收到消息,姚大人将楚王殿下给打了。”
“啪”的一声脆响,锦书将茶盏的盖子合上,直起身,道:“哪个姚大人?”
宁海总管小心翼翼道:“姚轩,姚大人。”
竟是阿轩。
这样冒失的事情,倘若叫活泼肆意些的阿昭做出来还不奇怪,可阿轩沉稳持重,如此行事,却是古怪。
“这事儿是在姚家府上出的,”宁海总管斟酌着言辞:“知道的人不多,姚大人与楚王殿下都不打算将此事传扬出去,娘娘尽可宽心。”
一头儿是皇帝母家,太后胞弟,另一头是先帝长子,大周楚王,闹出这样一档子事儿来,锦书哪里能宽心。
耐着性子,她道:“为什么打的?”
宁海总管轻轻摇头:“奴才不知。”
锦书心中疑云愈甚,顿一顿,道:“好端端的,楚王往姚家去做什么?”
宁海总管明显的沉默一瞬,方才道:“奴才听说,姚家小姐有意楚王……”
小心看一眼锦书神情,他方才继续道:“就是不知道,楚王殿下过去,同这事儿有没有关系了。”
姚家小姐?哪一个姚家小姐?
姚家未嫁的姑娘这会儿就两个,许氏所出的幼女方才三岁,另一个,却是锦瑟。
锦书目光幽深起来。
……
承安没有反抗,任由姚轩一拳打在自己脸上,剧痛使得他不由自主的歪了歪身子,勉强扶住一侧墙壁,方才站直身体。
姚轩面色铁青,顾不得彼此身份,上前一步,扯着承安衣襟,声音低沉,几乎是从牙根里挤出一句话来:“你要害死姐姐么!”
“我不说,你不说,有谁会知道?”承安理亏,所以未有丝毫反抗之意,只看着姚轩,道:“有些时候,装糊涂要比清醒来的更好,姚大人看出来了,怎么就不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姚轩盯着他看了几看,倏然发出一声冷笑,将他衣襟松开,往另一侧椅子上坐了。
“你想死是你自己的事情,”他神情渐渐平静下来,又是人前的端方君子,低声道:“别牵连到姐姐身上。”
承安径自去整理自己衣襟,声音低不可闻:“我心慕她已久,便是死,也只会保全她,哪里会害她。”
姚轩不置可否,哂笑道:“但愿吧。”
两个人都不是急躁冒进之辈,方才的怒气淡化,重又恢复成原先姿态,仿佛方才那一幕只是错觉。
承安过府,本是想同姚轩说说话,却没想到他心细如发,早早便发现几分端倪,刻意试探之下,察觉几分内情,怒不可遏之下,方才出击。
到了这会儿,已经没有留下的必要了。
承安向他辞别,姚轩也似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面上带笑,送他出门去。
“楚王殿下!”不远处一个身着碧色衣裙的姑娘快步过来,面颊染霞,容颜娇俏,见承安望过来,羞怯道:“你何时前来,可要留下用饭?”
却是锦瑟。
姚轩目光在她身上扫过,面色几不可见的一沉:“回你的院子里去。”
几年的时间打磨,足以叫锦瑟畏惧这位兄长,只是这会儿,她却也不欲放弃这样好的亲近机会。
顿了顿,她方才道:“我也是姚家人,招待客人,有什么奇怪?”
姚轩却没看她,只向承安道:“楚王殿下慢走,恕不远送。”
承安早知锦瑟是什么货色,更将她昔年同锦书的关系打探的一清二楚,心中唯有厌恶,避之不及,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锦瑟眼见承安远去,再见姚轩脸色沉郁,心中已生畏惧,死咬牙关,梗着脖子,未曾言语。
姚轩也没再理会她,扫一眼身后侍从,道:“父亲呢,现下何在?”
那侍从低声道:“老爷这会儿正在书房。”
姚轩淡淡点头,向一侧匆匆赶来的柳彤云道:“将她拘进自己院子里,没有我的话,不许放她出去。”
锦瑟身子一个战栗,目光怨愤:“你凭什么管我!”
“她要是非想胡来,就找根绳子捆了,”姚轩继续道:“不必顾忌。”
柳彤云轻声应了,便示意嬷嬷们带锦瑟回去,姚轩没有停留,径直往书房去了。
“锦瑟有意楚王,父亲知道这事儿吗?”
姚望神情隐约有些尴尬:“……隐约知道几分。”
“我会进宫回禀太后娘娘,她的婚事,就此作罢,”姚轩语气淡漠,盯着姚望,道:“她若是安分,就老老实实的待在姚家,直到老死,否则就只好请她病逝。”
“父亲,”他脸上露出几分笑意:“您有异议吗?”
“她也是你的妹妹,”姚望早不复当年气势汹汹,踌躇片刻,眼底长子神情渐冷,终于讷讷道:“……都依你便是。”
姚轩心头勉强舒服些,出了书房,便有人迎上来:“大人,太后娘娘请您入宫。”
“知道了,”他低头整了整衣袍:“这就走。”
锦书听姚轩说了锦瑟之事的处置,微微点头,又问他为何同楚王起了争执,听他三言两语含糊过去,心中便有分明。
话说到了这儿,大家其实都明白,他不愿叫自己难堪,她也心领弟弟的好意,留他用膳,姐弟一道说了会儿话,便吩咐红叶送他出去。
“娘娘,”时间默不作声的消逝,对着窗外出神一良久,便听宫人提醒:“该用晚膳了。”
“传吧。”锦书兴致淡淡。
锦瑟虽蠢,可遇上楚王,心仪于他,却也需要得当时机与足够的巧合。
然而在宫中呆的久了,锦书可不信世间会有那么多的巧合。
谁都知道早在今上继位之前,楚王是唯一有能力同他一争的,姚家作为后族,先天站在新帝这边,倘若叫太后的妹妹跟了楚王,那才叫有意思呢。
层层巧合累积,若说后边没人推波助澜,锦书是不相信的。
这也是姚轩釜底抽薪,直接将锦瑟这步棋废掉的原因。
“看起来,真的要往行宫那儿走一遭了。”淡漠的饮一口茶,她轻轻笑了。
太后打算往清河行宫去住一阵子,清心念佛,这消息传出去,并没有引起多么大的波澜。
毕竟这会儿前朝稳定,圣上又无后宫,太后此前病过一场,往幽静的清河行宫去休养一阵,并不奇怪。
承熙知道的比别人多些,屏退众人,悄声问母后:“不是不喜欢楚王兄吗,怎么还叫他暗中跟从。”
“在共同的利益面前,联合是很容易的。”锦书抚摸儿子就面颊,如此道。
承熙眼睫眨了一下,道:“因为有人一道算计楚王府与姚家吗?”
“也可以这样讲。”锦书略加思索,轻轻笑了。
“小胖子,”她瞧着愈发敏达的儿子,道:“头脑愈发聪明了。”
“我早就不胖了,”承熙想起自己圆滚滚的小时候,以及儿时留下的画像,嘟囔道:“母后不要笑话我。”
“不笑不笑,”锦书目光温柔:“承熙无论怎么样,都是母后最喜欢的。”
清河行宫坐落在长安以南,地处偏低,气温较之别处更高,令有温泉散布,每每春日到临,百花争芳,温暖明媚,好不宜人。
先帝驾崩之后,锦书少有舒心时候,这会儿往清河行宫来,也是趁机散心。
承安扮作寻常侍卫,在她车驾一侧护卫,神情端凝,浑然不似年夜里同她求爱的温情模样,倒叫锦书有些讶异。
“正事与私事,我还是分得清的,”许是察觉到她目光,承安莞尔道:“娘娘别轻看人。”
锦书淡淡笑了一笑,没有应声。
“日头真好,”承安声音低沉,似是喟叹:“我第一次见到娘娘时,也是这样一个上午。”
锦书微微一怔,随即道:“是在井巷吗?”
“不是,”承安缓缓道:“是在药房外。”
侧过脸去看她,他轮廓分明的面容上,有种近乎虚幻的柔和:“你坐在窗前看书,美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