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余晖淡淡,宫阙内遍地金辉,似堆锦绣。
玉盘中盛了草莓,红果绿叶,鲜艳欲滴,陈嬷嬷执着过了外边朱栏白石,拂开那名贵香料熏过的垂帘,进了内室。
锦书方才沐浴,湿发披散,靠在窗边,透过半开的窗扉向外瞧,神情隐约有些倦怠。
“娘娘怎么将窗户开了,”将那盘草莓搁在案上,她快步过去,将窗户合上:“虽是到了二月,外头却也还冷,这样胡闹,如何禁受的住,若是病了,倒叫圣上心疼。”
“哪有这样娇气,”锦书淡淡一笑,起身到梳妆台前坐了,手执犀角梳,对镜梳发:“这里边闷,想透透气罢了。”
陈嬷嬷听得有些默然,顿了一顿,方才道:“娘娘若是嫌这里闷,便叫她们带着,往花园里走走,多穿些就是了,老奴只怕……”
看一眼静静坐在那儿的贵妃,她没有说下去。
“有什么好怕的,”锦书听出她未尽之意,微露哂然:“二皇子妃姚氏已经死了,再出现于人前,我便是圣上的柳贵妃,即使生的像,也没人敢说什么。”
宫里面的消息,从不会传到宫外去,圣上并非懦弱无能之辈,独揽朝纲,更没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上蹿下跳。
陈嬷嬷虽明白这一节,只是怕她遇上几个圣上宫妃,阴阳怪气的说几句,未免刺心,见她这样讲,便停了口,转了话头。
“娘娘额上伤口好的利索,”扫一眼锦书额间光洁肌肤,她道:“可见太医院开的膏药有用,半分痕迹都没留下。”
锦书懒洋洋的笑了笑,没说话。
“娘娘,”前殿的内侍前来回话,隔一层帘幕,语气恭敬:“圣上今日政事少,待会儿便过来,同您一道用膳。”
“哦,”锦书道:“知道了。”
她被册封为贵妃之后,本是应当迁出含元殿的,然而圣上心疼她额上有伤,不便挪动,又不欲叫她离得太远,索性叫锦书留在偏殿里,往来照看也便宜。
宫妃久居含元殿,这算什么道理,不只是后宫不满,前朝也颇多微词。
然而圣上一没加恩贵妃母家,二没荒废朝政,加之这位贵妃颇为自律,也没兴风作浪,倒是没有朝臣冒着触怒天颜的危险上疏,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锦书额上有伤,将养了两月,方才转好,圣上存了天长地久的心思,倒也真心疼她,也没再碰过她。
这养伤其间,温柔小意自不必说,吃穿用度皆是最佳,诸多奇珍更是一一送到她面前去,当真是放在心尖儿上宠。
陈嬷嬷眼睛在内殿转了一圈儿,瞧着满堂锦绣,凌然贵气,都不免心折,轻声劝她:“木已成舟,娘娘且想开些,别同圣上硬拧着来,随便服个软,圣上什么不依?”
“我明白的,”锦书心知他们都被自己当初断然寻死的决绝吓到,心中既觉好笑,又觉哀凉,到最后,反倒没什么滋味:“人总得活下去,日子也要再过,怎么能钻死胡同。”
“娘娘这样想就对了,”陈嬷嬷存了为她好的心思,试探着道:“……今晚,叫圣上留下?”
这两月以来,圣上皆是与她同寝,自然没有留下不留下的说法,无非是问锦书,今夜是否肯侍寝罢了。
手中犀角梳一滞,她道:“昨日小厨房做的羊头签倒好,今晚叫他们再备一份。”
陈嬷嬷如何不知这是推拒,却也不好再说什么:“嗳,老奴这就吩咐他们去。”说着,便退了出去。
她走了,锦书独坐,心底却有些凉,像是烧尽的纸灰里,只有两三个火星勉强泛热,对着镜中人看了不知多久,终于无声叹一口气。
圣上差人说今晚早归,然而御膳房早早奉膳,等了一刻钟有余,竟还不见人影。
“大抵是突然有事,”一侧宫人劝道:“娘娘暂且再等一会儿。”
锦书淡淡扫她一眼,径自夹了一筷子醉下群仙用,显然是不打算等。
周遭人虽知这不合规矩,但念及圣上宠爱贵妃,倒也没人敢站出头来说三道四,算是默许了此事。
锦书胃口不算大,面前碧粳米用了小半碗,身前几盏菜略用了些,便觉半饱,不等她将筷子搁下漱口,便听外间脚步声并问安声一道响起。
圣上过来了。
“怎么也不等人?”他也不动气,先一步扶住她手,低声道。
“明明是圣上自己回晚了,”锦书道:“怎么反倒怪在我身上。”
圣上转过身去,自身后宁海总管手中接过一枝盈盈桃花,递到她面前去:“朕听他们说,这是南苑今春第一枝,就前去折了,带回来与你一见。”
“桃花绚烂,”锦书瞧一眼那枝烂漫桃枝,道:“却也轻薄。”
“怎么,”圣上低声问她:“不喜欢?”
“罢了,”锦书道:“里头还有个花瓶空着,拿它装点便是。”
圣上手指微微用力,含笑捏了捏她手指。
一夜无话。
如此到了三月。
圣上一直没提侍寝之事,锦书亦是只做不知。
三个多月相处下来,外头贵妃专房之宠的酸水,几乎要将这座皇宫淹没,也只有偏殿里伺候的人才知道,这二人虽夜夜同寝,却是半分旖旎都没有。
圣上不急,贵妃不急,他们瞧着的,都有些急了。
陈嬷嬷明里暗里的说过几次,锦书只当没听见,毕竟是下人,到最后她也不好再开口。
一直到了四月中的某一日,临近傍晚时,陈嬷嬷正侍立一侧,却听贵妃忽的道:“去前殿问问,圣上今日朝政若少,便请他早些过来用膳。”
这话将将落地,陈嬷嬷还当是自己听错了,然而瞧见一侧宫人面上同样诧异,方才反应过来。
这么久过去,这位主子终于肯松口了。
“嗳,”深深看她一眼,陈嬷嬷道:“老奴这就去问。”
锦书没理会周遭那些诧异探寻的目光,只将窗推开,瞧着外面那从开的正好的御衣黄,轻不可闻的叹口气。
她跟承安,是在四月十三那天遇见的。
一直到前天,不多不少,整整两年。
从前还在一起时,他们曾经约定,每到这天,都要一起庆祝。
可这会儿她是圣上的贵妃,而承安在那日之后没多久,也被打发到江南去,同她远隔天涯。
伯劳东去燕西飞,再次去回想,只觉凄凉讽刺,无限感伤。
她的任性,该结束了。
“叫小厨房早些奉膳,”锦书想了想,又道:“再热些酒来。”
谁都知道柳贵妃是圣上的心头肉,哪里敢怠慢,她开口没多久,便有人依次入内,呈了上去。
锦书心里劝自己认命,然而终究不忿,也不等圣上,便提起酒壶,也不动筷,自酌自饮起来。
陈嬷嬷去回禀时,圣上与她心境相通,只当是听错了,静默片刻,方才回过神来。
面前奏疏还有很多,可这会儿她肯松口,他半个字也看不进,起身往偏殿去。
人走到半路,又返回去,换了衣袍,对镜细观,方才安心。
这一趟时间拖得久了,等圣上过去时,锦书已经半醉,目光迷离,面色酡红。
他知她是借酒浇愁,她也明白他知道,然而彼此到了这时候,还是糊涂些为好。
她没有起身见礼,圣上也不在意,在她身畔坐下,顺势叫她靠在自己怀里:“酒量不好,还敢喝这样多,也不怕明日头疼。”
锦书反倒笑了,媚眼如丝:“不是有圣上在吗?”
这句话说的轻柔,她吐气如兰,隐含凛冽酒香,圣上思及那夜迷情,酒还未饮,先自醉了三分。
摆摆手,他示意周遭宫人内侍退下,方才凑过去,在她面颊一亲,气息微急:“不后悔?”
锦书眼睫极轻缓的一眨,顺势仰头,在他下巴上不轻不重的咬了一下,却不说话。
圣上喉结一阵滚动,胸膛起伏,手臂用力,将她抱起,径直往内里床榻去,没再说话。
其实,也没必要说什么了。
暮色初降,皎月将生,正是轻柔似雾的朦胧。
内殿里帘幕无风自动,缱绻如梦,男人的喘息声混杂了女人的娇啼,在这无边夜色中,分外缠绵。
陈嬷嬷留在外头,听见内里隐约传来男女欢愉之声,倒替贵妃松口气。
这里毕竟是深宫,强占她的男人毕竟是天子,她肯软下来,自然比一直强硬着要好太多。
只可惜,苦了她。
第二日并无朝事,圣上一夜欢畅,不免起的晚些,低头去瞧时,却见她眼睫闭合,正伏在自己怀里,沉沉睡着,少有的温柔。
圣上一颗心霎时间便软了,情难自持,凑过去在她唇上一吻,温香软玉在怀,难得的令他心生慵懒,将她搂的更紧些,重又合眼睡下。
这日傍晚,二人用过晚膳,锦书往后殿沐浴,陈嬷嬷低声向圣上道:“……今早,娘娘向老奴要了避子汤。”
圣上眉头微动,顿了一顿,方才道:“她既要,你给便是,好容易才低头,朕也不忍将她逼得太紧。”
“至于子嗣,”他微微沉吟:“来日方长。”
“嗳,”陈嬷嬷低头道:“老奴明白了。”
既然有了这一夜,接下来的事情,便顺理成章起来,一连两月,柳贵妃真正圣眷正浓,专房之宠,连跟随圣上多年的老人,都不觉侧目。
如此到了五月底。
这日晨间,圣上早早起身上朝,锦书睡不着,便起身更衣,照例等陈嬷嬷送汤药过来,然而一直到她梳妆结束,也没有动静。
“圣上这样宠爱娘娘,他日娘娘有孕,莫说是皇子,便是公主,想必也爱的厉害。”
似乎没瞧见锦书微冷的目光,陈嬷嬷继续道:“娘娘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陈嬷嬷一个宫人,绝不敢擅自言及子嗣,多半是圣上暗示,故而有此一言。
锦书心底一阵泛冷,哂笑起来。
过了五月,天气一日日的热了,长安地域偏北,愈发叫人难熬。
锦书身体本是强健,只是这大半年来病痛缠身,不免体弱。
圣上虽吩咐人仔细照料,好生调理,却也依旧娇弱,日头一晒,便觉难熬,整日留在偏殿里,人也恹恹。
这日午间,她将将睡醒,不等喝一盏玫瑰饮,便听到心腹宫人传信,惊得险些将手中杯盏摔掉。
楚王承安偕同江南士绅叛逆起事,聚集十余万乡民,占据县衙州府后,竟调转过头,浩浩荡荡往长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