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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前世(六)(1 / 1)

一直到回到自己宫里,锦书的手都是冷的。

“怎么了?”承安看她面色发白,神情怔然,拉她坐下后,又去给她斟茶,担忧道:“看你一直魂不守舍,好生叫人忧心。”

锦书嘴唇动了动,话到嘴边,又被她咽下去了。

她应该怎么同他开口?

说我觉得你父亲对我心存觊觎,所以心神不宁?

可是,她没有证据。

再则,便是有证据,又能如何?

在至尊天子的意志面前,他们根本无从反抗。

沉默着抱住了自己胳膊,锦书忽然觉得有点冷。

外边儿的风声冷,她心里也冷。

很无力。

“是不是病了?”承安见她一直不说话,嘴唇几乎失了颜色,心慌的几乎站不住脚:“我去请个太医来瞧瞧。”

“别,”锦书及时的拉住他衣袖,干巴巴的道:“就是有点受寒,喝盏姜汤便是。”

“太医们这会儿都在含元殿,你过去叫了,反倒叫人多心,”她低着头,掩住自己眼底惨淡神色:“我没事儿。”

“我都听你的便是。”承安听她这样讲,眼底倏然闪过一丝疑虑,然而见妻子满脸忧心忡忡,不欲叫她多思,终究没有再问,只沉默着抱紧了她。

圣上既然醒了,少不得惊动合宫,锦书走了没多久,贤妃以及另外几个体面的宫嫔便到了。

“朕又不是驾崩了,何必这样大的架势,”圣上躺在塌上,淡漠道:“好了,看都看了,退下吧。”

贤妃此刻心中有千言万语要讲,却硬生生被圣上轻描淡写一句话给压下去了,看一眼一边儿睡意未歇的儿子儿媳,愈发恼火,勉强忍下,道:“你们也是,之前不是一直守在这儿吗?圣上醒的时候,怎么又不在了?”

一句话说出来,既表了功,又趁机踩了承安夫妻一脚。

三皇子也没想到事情就是这么巧,自己夫妻二人一走,圣上就醒了,倒显得承安夫妻关切圣体,他们没心没肺只知道睡大觉似的。

然而到了这会儿,他也不好再解释什么,顺着贤妃的话认错,私下目光又狠狠剜了杨氏一眼。

——叫他去睡的时候满口应承,结果她也没熬多久。辛苦浇灌那么久,却被承安夫妻摘了果子,还不是这妇人不成器!

杨氏如何感觉不到丈夫投过来的不满神情,只是圣上面前,不敢显露半分委屈,低眉顺眼的立在一边儿,口中称罪。

“你们也是辛苦,何必如此,”圣上看一眼承庭夫妇,道:“朕私库里还有一柄金镶玉如意,本是先帝时留下的,便赏给你们。”说完,淡淡一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贤妃听完这话,面上便有喜意漾出,倒不是她稀罕那柄如意,而是圣上没赏东西给承安夫妇,两下里一对比,自己这头儿总归是圣眷隆重。

心头那口气顺了,她也不碍眼,屈膝施礼,便带着儿子儿媳退了出去。

圣上借着这场病睡了两日,早无困意,只独自躺在塌上,对着织锦垂帐出神。

宁海总管守在边上,不敢发出一声,时间久久的过去,他靠着暖炉打个盹,几乎睡过去时,才听圣上道:“去将那本书取来。”

那本书是哪本书?

宁海总管尚且有些混沌的脑袋转了一转,霎时清醒过来。

站起身应声,他往内殿里去,取了那本《崤山录》过来,双手呈给圣上后,便侍立在床边,随时等候吩咐。

“朕第一次见时,只觉她相貌生得好,”圣上似是想找个人说话,也不在意面前人身份,坐起身,将那本书翻开:“国色难掩,竟将后宫妃嫔都压下去了。”

宁海总管一个战栗,定在原地,一语不发。

圣上抬起头来,却没瞧他,只是将目光放在不知名的地方,继续道:“那时只觉她不俗,却也没生什么心思。”

宁海总管立在一边,仿佛是被人捏住了肺管子,几乎要喘不上气来,神色也是变幻不定。

“可是后来,见的多了,说了几回话,朕才觉得讶异,”圣上面上笑意淡淡:“世间竟有这样玲珑剔透的人,容貌举止,谈吐心性,样样合朕心意。”

“有时候朕都觉得,她是上天赐给朕的——合该做朕的女人。”

将手中那本《崤山录》合上,圣上语气感慨,隐约温柔:“等见到她在这上头的批注,就更深信不疑了。”

“若非前缘深厚,何以竟同朕如此心意相通?”

听圣上不慌不忙的说完这席话,宁海总管再站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道:“可是,可是……”

接连说了几个“可是”,宁海总管也没敢将那句到了嘴边儿的话说出来,只是目光急切,神情难掩焦躁。

“圣上,”他忽的叩头到地,断断续续道:“三……三思啊!”

“少装模作样,你跟随朕多年,竟看不出朕的心意?”圣上扫他一眼,淡漠道:“朕不信。”

宁海总管嘴唇动了动,想要说话,只是被圣上摆手制止了。

“朕知道你想说什么,无非是世间非议罢了,”圣上道:“朕不在乎,由得他去。”

“圣上,您不在乎,那位呢?”宁海总管苦苦劝道:“也不在乎吗?”

“她若愿意,朕又何必如此。”圣上听得一滞,一句说完,便久久不曾做声。

子夜已过,含元殿内灯火半歇,月色寂静,不闻一声。

圣上半靠在塌上,竟对着不远处豆灯上那星晕黄出神起来。

良久之后,那火苗猛地跳跃一下,“啪”的一声轻响,方才将他惊醒。

灯火将他的影子拉长,形单影只,孤零零的。

静谧之中,也只闻一声叹息。

“冤孽。”

那晚回宫之后,锦书虽说无碍,但心中终究有事,如何安心的了,饭量渐少,人也恹恹,没过几日,人便清减好些,弱不胜衣起来。

承安见她如此,自是心疼,不顾她劝说,请了太医来瞧。

然而锦书这是心病,药石无用,太医瞧过之后,也只说是心内郁结,五脏燥闷,开了两副药,嘱咐叫好生歇息,不要多思,便告退了。

承安听他说的含糊,反倒愈发忧心,见锦书无精打采的模样,坐立难安。

“到底是怎么了?”他坐在床边,旧话重提:“我哪里做的不好,惹你生气了?”

“说了无事,便是无事,”锦书被他近来一次次催问惹得心中烦躁,语气不觉重些:“你怎么这样啰嗦。”

承安手一顿,抿了抿唇,有些受伤的看着她。

“对不起,”锦书心中既是歉意,又觉难过,靠到他怀里去,道:“这几日心绪不好,不该朝你发脾气的,哥哥别生我气。”

“我有什么好生气的,”承安抱她在怀里,觉出她腰身减了,愈发心疼:“便是气,也该气你有话却闷着,半分不同我讲。”

他这样说,锦书当真心似火煎,偏生那些话没办法同他讲,只能一个人闷在心里。

眼睛一合,眼泪不受控制,簌簌流下。

“你不愿开口,我也不强求,”承安不忍逼她,手指温柔的拂过她长发:“夫妻至亲,若有难关,我们一起渡便是。”

“好。”锦书望着他坚毅目光,心中既暖且酸,唇角一动,勉强笑了。

前次她是装病,这一回却是真的病了。

为着之前含元殿那事,贤妃敲打了杨氏之后,对承安夫妻也颇有不满,听人说二皇子妃病了,只当她避着自己,心下不豫,便打发人去瞧。

明面上说是探望,实际上却是查探实情的。

“是真的,”那嬷嬷回去后,低声道:“二皇子妃多有清减,手腕单薄的连镯子都套不住,面色也不好看。”

“倒是我多想了,”贤妃面色稍霁,随即蹙眉道:“前前后后病了几次,也是可怜,这样娇弱的身子,怕是有碍子嗣。”

嬷嬷心知贤妃心思,顺水推舟道:“偏生二皇子宠她,身边也没个妾室伺候。”

“罢了,人家鹣鲽情深,我也不好做恶人棒打鸳鸯,”贤妃拿帕子掩了掩口,道:“去我库房里拿点儿东西过去,叫她好生养病。”

“嗳,”那嬷嬷奉承道:“娘娘一番好意,二皇子妃会感激的。”

锦书这场病不算久,却也不算短,从十月一直到了十一月,才算将养过来。

说是将养,不过是她自己想明白了罢了。

圣上若有那份心思,她如何也不能反抗,何必杞人忧天,万事皆无,便早早将自己吓个半死?

除去那夜看她的眼神奇怪,圣上其实也没做过什么别的,她在心里这样宽慰自己。

而且,日子总是要过的。

承安不知她为何忧心,知她不欲明言,也没有追问,见她一日日好起来,自然欢喜,待到她停药这日,特意吩咐人在内殿摆宴,夫妻二人相对而饮,倒也其乐融融。

十一月的长安已经降雪,天气严寒的骇人,便是在屋内,守着暖炉时,也需得穿的厚重些,以免着凉。

锦书琢磨着给承安做件衣袍,动工一半,正捏着针穿线时,却听脚步声匆匆进来,带过一阵寒气。

“先往暖炉那儿待会儿,”瞧也不瞧,她便道:“别冷着我。”

“知道了。”承安停住往美人儿那儿扑的脚步,讪讪的到了暖炉边上。

“过几日,我要出门,或许会久些。”暖过来之后,他凑到锦书面前去,低声道。

“天气这样冷,怎么还要出门?”锦书有些不放心:“是去哪儿?”

“西南旱事已久,朝廷早有修建水利的意思,”承安道:“那头快要结束,更不能出漏子,需得派个人过去盯着才行。”

“怎么老是找你,”锦书有些心疼,不满道:“这么久了,也不见三皇子被派出去。”

“能者居之嘛,”承安笑嘻嘻的凑过去,亲了亲她面颊:“别担心。”

“得多带几件衣裳才行,那边怕是更冷,”锦书低声念了两句,针线也做不下去,随意将东西收了,便起身替他收拾行囊:“之前我让你带,你总嫌麻烦,这一次出远门,天又冷,可得依我。”

“知道啦。”承安勾了勾她鼻尖,笑的心满意足。

承安在宫中人缘平平,锦书作为他的妻子,自然不会广泛游走惹人注目,等他出发之后,便只留在自己宫里哪儿都不去,如此一来,日子倒也一日日平淡过去。

十二月初七这日,降了一天的雪,人踩在地上,能没过小腿去。

瑞雪兆丰年,圣上起了兴致,这晚便在承明殿设宴,请了宗亲们前去。

锦书病了一个多月,又在自己宫里闷了小半个月,这会儿承安又不在,他们这边没个人过去,委实是有些不像话,犹豫一二,终于还是梳妆更衣,往承明殿去了。

今日宫宴会有宗亲前往,贤妃存了套近乎的心思,不免到的早些,被宫人搀着下轿后,便瞧见锦书被宫人扶着,脚步轻缓,往这边儿来,冷眼一瞧,竟怔住了。

姚氏本就不算丰腴,这一病,更是清瘦,虽然将养几日,却也未曾补回来,依旧弱不胜衣。

换做别人,如此之下必是丑得很,偏生她面似芙蓉,神凝秋水,清减之下,人却愈发婀娜。

青色裙踞同她发髻上银簪一般素净无尘,风吹过她衣裙时,丝绦漂浮,身量如柳,竟有离世飞仙之态。

“姚氏相貌倒好,”贤妃低头念了一句:“怨不得承安那么宠她,百依百顺。”

心腹宫人笑着摇头:“可惜没福气,还是个病秧子。”

“也是。”贤妃心中畅快几分,敛了妒意,往前去同几个宗亲王妃说话了。

今日这宫宴,委实是没意思。

圣上只顾同几位宗亲说话,顾不得底下宫嫔,贤妃倒不在意,言笑晏晏,同几位王妃说的融洽。

这也是锦书病后头一次见圣上,初时还有些担心,提心吊胆了半个时辰,圣上却连半个眼神都没投过来,总算叫她心神一松。

暖炉将内殿熏得香热,最开始的时候,她随大流饮了几杯酒,再被那热气一蒸,便觉有些头晕脑胀,经受不住,面颊飞红,艳如桃李。

“皇嫂是不是不擅饮酒?”杨氏面色与她相仿,借着擦拭唇角的功夫,小心的扇了扇风:“今日宴上御酒是醉江红,后劲儿大,力道足,咱们女人家经受不住,也不奇怪。”

“我就说,”锦书了然,笑道:“今日酒劲儿比此前的大,之前还奇怪呢。”

“这几日天冷嘛,烈酒去寒,再者,也有咱们不擅饮酒的缘故,”杨氏出身颇高,性情倒是不坏,此前被三皇子与贤妃借故训斥,也没迁怒到锦书身上,压低声音,道:“你瞧那些资历足些的宫妃王妃,不是比咱们好得多?”

锦书小心的打量一圈儿,还真是,面色染霞的都是年轻女子,上了年纪的却不变色,想来是交际多了,酒量有成。

宫宴一时半会没有停的意思,场中人谈兴正浓,锦书虽感不适,却也不会告退,扫别人兴致,只叫了一盏清水来喝,勉强压一压胸腔内那股燥热。

“我不成了,”如此过了小半个时辰,别人还谈笑风生,杨氏却挨不住了,晕晕乎乎道:“皇嫂,咱们一道往偏殿歇歇去,这儿还不知什么时候结束。”

锦书倒不欲引人注意,然而杨氏已经差人去问贤妃意思,想拦也拦不住。

仪国公之子,杨氏的胞兄近来颇得圣上器重,贤妃少不得要给儿媳妇个面子,瞧一眼她和锦书,含笑颔首。

杨氏忙不迭站起身,叫锦书道:“走走走,换个地方去。”

有机会透气,锦书自然应了。

偏殿果然比前殿好得多,二人一进去,便齐齐舒一口气。

锦书酒劲儿上来,脚下仿佛无有一物,身子更是软绵绵的,使不上半分力,倒是有些庆幸早早出来了。

同杨氏招呼一声,便找个地方暂且躺躺,叫身边宫人过会儿记得叫她。

她是如此,杨氏也好不到哪儿去,晕晕沉沉的找个软塌,姑且落脚。

如此过了小半个时辰,杨氏才勉强醒来,扶额问身边人:“皇嫂呢?该回去了。”

“二皇子妃身子不适,先行回宫了,”宫人低声回道:“方才还打发人来回话,奴婢见您睡着,就没叫醒。”

“哦,”杨氏不觉有异:“那咱们自己回去便是。”

锦书酒量泛泛,早已不知东西,只觉自己身在云端,不着半分力,唯有那股闷燥既热且痒,伴着一边儿点着的熏香,一直痒到人心里去。

她正觉得难过,却觉有人扶着她喂了些水,顺势在她面颊亲了亲。

他身上酒气,似乎比自己还重。。

在锦书的记忆里,只有承安会这么照顾她,朦朦胧胧的睁开眼,果然见他正在自己身边,瞧见自己醒了,笑微微道:“怎么醉的这样厉害?”

锦书这会儿既醉且困,勉强环住他脖颈,答非所问道:“哥哥回来了。”

“回来了,”他身体有转瞬的僵硬,随即顺势环住她腰身,深深道:“再也不走了。”

如此相拥一会儿,他便将她抱起,往另一处去,边走边笑道:“你怎么这样轻?”

锦书却不说话,只伏在他肩头,吃吃的笑。

他又怜又爱,抱她到了塌上,伏着身,将她微乱鬓发挽回耳后,随即细细瞧她眉眼,似是看不够一般。

锦书半软在塌上,觉他气息热热的落在自己面上,痒得很,迷迷瞪瞪的对视一会儿,忽的凑过去,轻轻在他唇上咬一下。

“好哥哥,”她目光迷离,口齿有些不清:“你看够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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