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昭的生日,也是在冬月的。
他是姚望嫡子,往常年里,每逢生辰,一家都会齐聚,为他庆生。
到了今年,锦书册封贵妃之后,愿意为他庆生的人,便更多了。
只是姚轩心中有所顾虑,同弟弟商量过后,便去找了姚望,表明不想张扬的态度,只在家中小庆一番,无需宴饮。
姚望并非狂妄之人,也知晓爱惜羽毛,闻言自无不应的道理。
虽说是不欲张扬,但彼此至亲之间,自是没有这些阻碍的。
这日清早,程老夫人便同儿媳一道往姚家去了。
女儿去的早,她白发人送黑发人,不免对女儿留下的几个孩子更加亲近,遇事也极为关照,更得早早过去。
张氏作为姚家主母,程老夫人登门的消息,自然不会不知。
只是,为了避免见面尴尬,她也不会巴巴的凑上前去,只遣人过去问候一声,全了彼此情面。
锦瑟年纪虽小,却也知道爱美,加之张氏有意无意的总是嘀咕,说长姐只是生的美,才得了一场通天富贵,也叫她更加的喜爱装扮了。
今日清早,她约了吏部侍郎与宣威将军家的几个姑娘,一道出去赏梅。
虽说不喜欢长姐,但锦瑟也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是为自己带来了好处的。
毕竟此前,那几个千金小姐哪怕是见了自己,也绝不会打招呼,更不必说是约着一道出去玩儿了。
张氏知道女儿新交了朋友,心里是极为支持的,唯恐她被别人看不起,还特意新制了衣裳首饰,额外给她加了三成月例。
那几个小姑娘都是高门出身,锦瑟在身边跟着,一来二去的,说不准还能得桩姻缘呢。
到时候,事先投进去的这几个钱,还算得了什么?
锦瑟收拾妥当,同张氏说一声,便带着丫鬟往府外去。
也是赶得巧了,正好遇上了程老夫人一行人。
她毕竟年纪小,不知掩饰心中情绪,一见程家人,就想起张氏在耳边嘀咕的那些酸话,面上不觉带了几分厌恶,白了她们一眼,自顾自下台阶了。
程老夫人与儿媳又不是瞎子,自然见得到她神情,神情不免有些不郁,只是锦瑟年纪小,不好同她计较,便不去理会,只一道前行。
锦瑟讨个没趣儿,眉头便是一跳,见台阶上尤有积雪,程老夫人扶着儿媳手臂缓缓登阶,忽的一笑,悄悄伸出脚,想要绊她一绊,叫她出丑。
程夫人在台阶的另一侧,瞧不见锦瑟动作,程老夫人只看前面,也见不到擦肩过去的人,竟又伸脚过来,一个趔趄,险些摔在台阶上。
亏得程夫人也是武家出身,人也不瘦弱,才将将扶住,可饶是如此,也着实被吓了一跳。
“你做什么!”程夫人将婆母扶起,交与一侧的婆子,转向锦瑟怒道:“谁教你这样行事,暗地里伤人?”
“她自己不长眼,关我什么事?”锦瑟哪里是肯吃亏的主,理直气壮的反驳回去:“你少冤枉好人!”
“胡说!”程夫人眼明心亮,一指地上雪痕,怒声道:“你是下台阶去,这脚印怎么是斜着向上的?分明是有意的!”
“往上伸怎么了,”锦瑟被她说中心思,先是一滞,随即嘴硬起来:“这是我家,我乐意往哪儿伸,就往哪儿伸,你管得着吗?!”
“好啊,我管不着,且去问问你爹娘是不是管得着!”
程夫人冷下脸来,寒声道:“便去问问姚大人,是如何教养自己女儿的,竟这般口齿伶俐,温婉得宜!”
“你爱去就去,”提起姚望来,锦瑟心中不免畏缩,只是不欲气弱,被人取笑,便梗着脖子道:“我怕你不成!”
“怎么了这是,竟吵起来了。”姚轩出门来迎程老夫人,却见这边吵得厉害,眉头一动,连忙过来询问。
程夫人冷笑一声,指了地上雪痕与姚轩看,将方才之事同他讲了。
姚轩对于外祖母感情很深,更不必说,此事对错昭然若揭,扫一眼一侧嘴硬的锦瑟,他脸色也难看起来。
“——向外祖母赔礼道歉!”
“我不,”锦瑟对于这位异母兄长不甚亲近,虽然有所畏惧,却也不肯低头:“你们凭什么胡乱给我泼脏水?我才不要道歉。”
“不赔礼啊,那也没关系。”
姚轩冷冷一哂,示意身后侍从先带程老夫人一行人过去,自己则拉着锦瑟,往姚望书房里去了。
“我约了人出去玩儿,你快放开!”
锦瑟见他神色冷凝,心中惊骇,大力去挣脱他手掌,却始终未能如愿,眼见二人往姚望书房近了,不由放声大哭起来。
“父亲,父亲,你快看,哥哥这样欺负我!”
姚望闻声出来,见姚轩面色难看,锦瑟更是哭的一脸泪,眉头就是一皱:“好了,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他这一声不算响亮,却极有威仪,锦瑟有些畏惧的收了眼泪,不时揉一揉眼睛,看起来果真可怜。
姚轩丝毫不为所动,跟姚望进了书房,便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显然是并不打算顾忌什么情面的。
姚望是文人,无论骨子里如何,外在总是最重风骨的,听闻姚轩说的有理有据,眉头便拧了一个疙瘩,转过脸去看锦瑟:“——你大哥说的,是真的吗?”
“别想着骗我,看见的仆役那么多,我但凡想审,就能问个明白!”
锦瑟被他这般疾言厉色吓了一跳,嘴巴一扁,重新哭了起来,委屈兮兮的道:“我又不是有意的……”
“不是有意的?”姚望瞪着她,面色铁青:“不是有意的,就能故意伤人?”
“锦瑟年纪还小,做错事也是有的,夫君不要同她计较。”
张氏听得人禀报,急匆匆赶过来时,便在外面听见女儿哭声,更是心痛如绞:“小孩子不懂事,哪里没有做错事的时候,改了便是。”
姚望沉着脸不言语,顿了一顿,转目去看姚轩。
姚轩在心底冷笑,脸上也毫不客气的表示出来:“母亲说的真是有趣,是不是说,阿昭到张家去烧了房子,事后你们也能理解?”
他语气中讽刺极深:“毕竟,阿昭年纪还小啊。”
“都是自家骨肉,做什么计较的这般清楚,”张氏被他说的一阵讪讪,随即便转了话头,和稀泥道:“你是哥哥,要让着她一点儿才是。”
姚轩嗤笑一声,懒得理她,只去看姚望:“父亲呢,您怎么说?”
姚望嘴上说的凶,其实也是希望息事宁人的,这会儿被姚轩问到门上,却也不好直言。
他顿了顿,将面色缓和下来,正想要试探着讲和,姚轩却先一步开口了。
“父亲拿不定主意,也无甚紧要,”姚轩扫一眼缩在张氏怀里垂泪,委屈不已的锦瑟,寒声道:“我往京兆尹去问问,恶意伤人如何判处便是。”
“胡闹!”姚望变了脸色:“家丑不可外扬,怎么能闹到外边去!”
“家丑不可外扬,总丑不过知错不改,死不认罪吧?”
姚轩毫不退缩:“今日敢伤人,到了明日,说不准就敢杀人了呢,父亲不怕,我可是怕的!”
这个儿子同锦书一样,生的像程家人多些,反倒不像自己。
姚望面色有些灰败,看着姚轩年轻而富有朝气的面容,以及犀利尖锐的言辞,忽然之间,就想到了入宫之前,与自己针锋相对、寸步不让的长女。
“罢了,”他又一次低了头:“这次的事,确实是锦瑟做得不对。”
“传家法来,打她三十手板,到祠堂里关两日。”
姚轩目光在张氏面上一扫:“——谁也不准求情!”
姚家的手板可不是逗小孩子玩儿的东西,三十板子打下去,一双手一个月都未必能缓过来。
更不必说届时连药都不能上,反倒要在祠堂里,水米不进的关上两日了。
锦瑟一听这话,猛地爆发出一阵痛哭,目光仇恨的盯着姚轩,似乎要将他刺穿。
张氏揽着女儿,随之垂泪起来,看向姚轩时,神情并不比女儿温和多少。
姚轩见多了这类事情,也不在意,冲她们微微一笑,转身走了。
程老夫人上了年纪,方才那一下扭伤了脚踝,好在身边的嬷嬷有精于推拿的,搀扶着进了院子,仔细揉捏之后,正了过来。
“阿轩,”姚轩回来,她急忙问道:“没跟你父亲吵起来吧?”
“没有,”姚轩知道如何安老人家的心:“父亲并非不明事理之人,哪里会攀扯不清呢。”
他将姚望给的处置说了,气息分毫不乱,程老夫人显然是信了,暗自松一口气,又不欲一众人为自己劳心,便转了话头,笑吟吟的说到别处去了。
姚望知道自己长子有多较真,答允了的事情,自然也不会反悔,传了家法过来,结结实实的在锦瑟手上打了三十板子,就给关到祠堂里去了。
张氏哭的眼泪涟涟,又怒又怨,回房之后,便将屋里摆件摔得四碎。
“嬷嬷!”不知哭了多久,张氏恨恨的一咬牙,向身边人道:“此前你要我先下手为强,我尤且不忍,现下看看,可不是助长他们气焰,反倒害了我的锦瑟!”
她目光隐约怨毒,压低声音,道:“上一次你同我说的,可还做的准吗?”
“我就知道,夫人会回心转意的,”那嬷嬷微微一笑,亦是声音低低:“您放心吧,人我还给您留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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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轩与姚昭年岁差的不大,兄弟俩感情自是极为深厚,这日晚间,二人正一道对弈,便听有人敲门。
“公子,”进来的是姚轩的贴身仆从,许是顾忌着夜里僻静,将声音放得极轻:“黄嬷嬷出了府,偷偷去见了一个中年男人,我一路跟着他,最后……”
“最后怎样,”姚轩语气淡淡,将棋子落下:“到了萧家?”
那仆从低着头:“确实是。”
“我就知道,”那仆从退下了,姚昭懒洋洋的撇嘴:“她一个人,才想不出这么多花招呢。”
他说的,自然是张氏了。
“不必理她,”姚轩微微一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锦书入宫之前,将手里的人都安排给两个弟弟,又怕他们年轻不经事,被张氏算计,早早便安排了人盯住张氏几个心腹,以防万一。
前些日子,黄嬷嬷的儿子离开张家,孤身一人悄悄返回老家去了。
姚轩听了觉得奇怪,吩咐人跟去打探,方才知晓他在老家买了地,置办家业,竟似是发了财一样,心里隐约便猜出几分。
——张家可没有多余的气力关怀仆役,多半是黄嬷嬷发了一笔飞来横财。
姐姐在刚刚册封贵妃,黄嬷嬷便有了这等奇遇,难道会是偶然?
姚轩才不信呢。
今日硬逼着姚望处置锦瑟,一是为外祖母出一口气,二来,则是逼着张氏动手,看看暗中收买黄嬷嬷的是谁。
果不其然,顺藤摸瓜之下,捉到了萧家这条大鱼。
此事便这样悄无声息的过去了,姚轩与姚昭都不是沉不住气的性情,即使心中清明,也未曾现于人前,只做不知。
唯一造成的一点儿小小不同,便是姚轩忽然爱上了春林斋的点心,每每归家时,都要绕一点路,专程去买一盒。
张氏心中有些起疑,打听到他生辰那日,程老夫人给他带了一份点心,他吃着喜欢,这才消了疑惑,耐心准备起来。
她没有发现,春林斋同姚盛所在的书院,只有一街之隔,只是被一家茶楼隔开,才极少有人察觉。
年关愈发近了,连带着街上的冷风,似乎也不是那样凛冽。
姚盛约了同窗,一道往新开的湖笔铺子去,谁知街面上混沌铺的小厮冒失,托盘一个不稳,堪堪湿了同窗衣裳。
小厮连声致歉,掌柜闻声出来,也是连连作揖,情愿赔偿。
同窗好端端的遇上这种事,自然是糟心的。
只是这条街极其繁盛,便是小店,背后主子兴许也是了不得的人物,他不敢得罪,加之掌柜连声致歉,全了面子,也就认了晦气,自归家去,留了姚盛一人过去。
姚盛被人扔下,心中难免不虞,却也无奈,皱着眉往前去了。
湖笔铺子便在街尾,拐过角去便是,他步子走得急,迎面同对面来人撞个正着。
脸色一沉,他正待出言斥责,对面全先自传来一道娇声。
“——是我冒失,望请公子见谅。”
身段婀娜的年轻姑娘被他撞得一个趔趄,素白的兜帽松开,露出莲花一般清凌的眉眼。
薄施的粉黛似是烟雨一般,朦朦胧胧的敷在她面上,当真出众。
“公子,公子?”
似乎未曾察觉到姚盛的出神,她微微一笑:“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