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马跃这辈子最大的愿景,就是当一个匡扶社稷、忠君报国的英雄。
即便只是当一个百户长,他也甘之若饴。
但眼看身边的战友们一個个被提拔升迁,他终于坐不住了。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他觉得上司太蠢了,他实在不甘心被煞笔摆布指挥。
但当时天下太平,想靠军功升迁很难很难,几经纠结,最后,他经不住妻子和好友的规劝,走上了贿赂上官的黑路。
然而,他几乎掏空积蓄,到处拆借,好不容易攒起来孝敬上官的“茶水钱”,却是打了个水漂。
那位上官派人告知他,有人出了比他更大的价钱。
意思很明显了,价高者得,你想争取进步,还得再加钱。
马跃选择了拒绝了,因为实在没钱了。
结果,那些钱进了上官的嘴巴,却是别想再吐出来了。
上官告诉他,那些钱已经被他“打点”给了其他上官,你马跃想要回来,自己去讨要。
马跃悲愤欲绝,却只能无奈忍下。
罢了,还是老老实实当一个百户长,慢慢还债吧。
这是马跃对这个朝廷社稷第一次生出绝望和愤慨。
兢兢业业又干了一阵子,忽然云州民变,有一个叫田八的家伙,自诩是皇帝流落在民间的皇子,纠集一群流匪在云州起事。
马跃奉命和其他卫所官兵前往平乱,原以为能收获一些军功,但赶到的时候,却听闻朝廷派来了钦差侍卫,其中一位少年侠士已经结果了田八以及长生教的乱党。
马跃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只能捡到打扫战场的苦差事。
在收敛田八尸体的时候,马跃查验了一番,发现田八除了头颅被砍,身上还被戳了一个小窟窿。
据俘虏说,那位少年侠士有一把锥子,本来是短锥,但可以瞬间化作长锥,以出其不意的效果袭杀了田八。
当时马跃就对这个少年侠士极为好奇,盼望有朝一日能见一见真人,好好讨教一番。
可惜,他差点就盼不到了。
云州之乱,皇帝震怒,把云州府的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给撸了一通。
那个上官畏罪,于是就把黑锅甩给了马跃,说他延误军机,以至于民变加剧。
马跃躺着也中枪,丢官罢职,丢进大牢。
马跃不怕死,但怕妻儿无人照拂、母亲无人奉养。
在暗无天日的大牢里,他对朝廷社稷的绝望和愤慨达到了极致。
而这时,长生教的教众们杀进了大牢里,把他救了出去,并邀请他加入造反队伍。
马跃内心是拒绝的,但别无选择,只能从贼,率着人马杀回家中,带走家人后,他随大军一路转战,最后他攻破了这个县城,并且被长生教委任先镇守在这里。
安顿好了家人,马跃开始防卫官军的进犯。
结果,当他看到杀过来的是朝廷名将、东海枪王,当时就差点整自闭了。
关通是他的偶像啊!
现在偶像率军攻打自己,让他情何以堪。
但为了保护家人,他只能拼了!
通过精湛的兵法,他分兵两队,一支小队跟他留守在城里,另一支大部队则反复迂回在城外,对关通的大军进行袭扰。
打赢是不可能的,只能拖延,拖到长生教的援军抵达。
关通注意到敌军的谋略兵法,一番打听,得知敌军主将曾是朝廷的百户长,不由跺脚怒骂,骂吏治腐败,竟把一个良将逼成了反贼!
“马跃,你本良人,奈何从贼!只要你出城投降,我定保你无忧!”关通提枪在城下劝降。
马跃回曰:“世事不公,走投无路,这辈子只能为家人搏命了,下辈子再继续为社稷效命。”
当他走上了背叛的荒野,就没有回头路了。
于是,两军继续捉对厮杀。
正当他在城楼上如火如荼的指挥作战,却不想,一个少年突然出现在了城楼上,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眼看这位“大景砍树人”的剑锋所向披靡,关通一阵惊骇,眼看捉拿不下,只能纠集大家以多打少了。
可冷不丁的,大景砍树人的另一只手里多了一支短锥,并且在瞬息间化作长锥,戳进了他的腹部!
看到肚子被戳破,马跃震惊的垂头看了看伤口,然后惊疑的看着面前的小白脸,试探道:“你就是杀死田八的那位少年侠士?!”
余闲一言不发,右手的太斗剑反手一挥,剑气直接斩断了马跃的长刀和铠甲!
马跃内脏腑遭到重创,哇的吐出了一摊血水,跪伏在了地上。
余闲一手揪住马跃的后领,把人高高的举起来,振声道:“贼首已经伏诛,速速投降,降者不杀!”
本来就是一群乌合之众,看到马跃被擒拿,城墙上的那些叛匪震慑于余闲的神威,畏畏的不敢上前。
很快,就有人丢弃了兵刃,准备投降。
但也有叛匪知道朝廷不会饶恕,直接掉头跑路。
而城外的官军们发现了城墙上的异变,一看到被捆绑起来吊在墙头的马跃,顿时声威大振。
在关通的指挥下,迅速击溃了城外的叛军,浩浩荡荡的冲向了城门。
大势已定。
关通提枪策马来到城下,抬头望着被吊在上面的马跃,喟然一叹。
紧接着,他又紧紧盯着墙垛之后,高声喊道:“哪位友军立的这大功?”
余闲的小白脸从墙垛后闪现出来,居高临下的望着关通,道:“余闲。”
“你就是余闲?!”关通惊奇道,显然是了解过这位近期炙手可热的翘楚:“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的?”
“那得问你的老师了。”余闲冷笑道。
关通一愣,目光闪动了几下,随即快速四处张望,并且问余闲:“武夫子也来了这里吗?”
“你的老师说了,这是给我的考题,我把答案交代在这里了。”余闲拍了拍身边的马跃。
接着,他低声问马跃:“还有什么遗愿吗?”
马跃阖上眼睛,欲言又止,叹息道:“我的愿望,是不可能实现的,若是少侠心慈人善,大可以去城里的县衙寻我的家人,给他们一个痛快,好让我们在黄泉路上团聚。”
“好,满足你。”
余闲举起太斗剑,瞄准马跃的头颅:“我先送你上路,记得,下辈子别再当老实人了,为了妻儿老小,换个活法。”
马跃泪洒满襟。
很快,一股凌厉的锋芒之意袭来!
紧接着,马跃就觉得头顶上一凉,整个人直挺挺的坠落,摔在了地上!
他惊愕的睁开眼睛,几撮头发飘然落下。
“哎呀,没砍准。”余闲掂量了一下太斗剑,俯瞰着下面,冲关通喊道:“劳烦将军补个刀呗。”
关通抬头看着余闲,又垂头看着马跃,缓缓举起了手里的长枪……
马跃这次没有再闭上眼睛,选择直面死亡。
但最终,关通的长枪没有刺过来。
“把人绑了,留待我亲自处置!”关通下达指示:“严禁劫掠迫害百姓,违者必诛!其他人,随我去府衙!”
马跃的身体一震,忽然啕嚎大哭了起来。
“谢将军大恩。”
马跃先朝着关通跪下磕头,接着,他又挪着腿,转向城上的余闲磕头:“感侠士大义。”
可等他抬起头的时候,余闲却已经消失不见了。
仿佛,他的出现只是为了平叛。
……
“这就是你的选择,选的可真差劲。”
武夫子不住摇头:“你奉皇命尊朝廷,诛杀反贼马跃合情合理,何必手下留情。你知不知道,心慈手软,是武者的大忌。”
“武夫子教训的是,慈不掌兵,因此,我注定是无法当一名像我爹一样的将军了。”余闲轻笑道:“但我只知道,这世上有一种恶叫绝对服从命令,有一种善叫做刀锋抬高一寸。”
武夫子的目光骤然定格,然后渐渐绽放出光彩:“绝对服从是恶,抬高刀锋是善,善恶一念之间……”
“我不想为善也不想作恶,只能如此矛盾,若是武夫子不满意我的选择,就把我踢出塔楼吧。”余闲坦然道。
武夫子沉默片刻,又问他:“你的意思,是你击倒马跃,是恶,留他性命,是善?可你有没有想过,你这边手下留情了,朝廷会饶他性命吗?”
“那我就管不到了,起码我自己问心无愧就行了。”余闲很光棍地道:“至于关通保不保马跃,是关通自己的人性考验,武夫子救不救苍生,也是武夫子对自己的考验。全看能否过了心里这一关。每个人,都该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包括心理上的负罪感。”
“晚辈只是不愿带着负罪感继续生活,若是因此造成意念不通达,即便有朝一日我像你一样成了圣人,每每想起也不舒服。”
“我暂时救了他,那就是救了,他接下来面对的是什么,那就与我无关了,反正老子自己意念已经通达了。”
一句话,不管别人爽不爽,反正老子是爽了。
武夫子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他又仔细品味了一番,接着突然放声大笑,指着余闲,哭笑不得:“有趣,有趣,太有趣了,不管别人如何,只管自己舒服,老夫刚还说你和关通年轻时一样,杀伐果断,但看来还得给你补上一点,我行我素!”
他把“我行莪素”四个字咬得格外紧。
并且还从口中飘出了金色的四个字体。
就这样,余闲眼睁睁看着金灿灿的“我行我素”四个大字飘向了自己,钻进了自己的身体里。
下一刻,他就觉得脑海里多了一个武技诀窍:惟吾!
“这是老夫半生习武积攒的一些心得体会,正如你刚刚所说的,问心无愧、通达泰然,就能凝聚全部气血意念,将武技的发挥到极致。”
武夫子含笑道:“你刚刚在城墙上与马跃比斗,全靠太斗剑的锋芒,至于武技实在不堪入目,这武技你且用着。对了,此招杀伤力极大,记得用这招的时候,你在意的人可别站在身边。”
余闲了然。
敢情这是一招无差别的暴击!
“感谢前辈。”
“我也谢谢你嘞,小家伙。”
武夫子的笑声不断:“刚刚说了,老夫行走天下几十载,寂寥乏味,之前偶尔有人进塔楼,还能寻个兴致乐子,今日你出现,老夫本来是瞧不上你那点三脚猫的本事,但道夫子、法夫子一直推崇你,说你是个极有趣的孩子,所以老夫就第一个出来考你了。这道题,你做得不错,也让老夫很快意。”
“喏,长生教的援军来了,你要不要再试试这一招。”
突然,武夫子指着城外的平原上,那一队疾速赶来的叛匪军队。
余闲果断的又怂了:“这样的重任,还是交给关通这样的大将军吧。”
“偷奸耍滑。”武夫子表示鄙夷。
话音刚落,突然天空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鸣。
余闲循声望去,只见那一路增援的叛军片刻间就死伤了一堆,地上还多出来一个大坑!
再往远处的山丘上看去,他看见了二叔!
此刻,余则丰正率着人马,守在山坡上,架起几门大炮,朝着叛军开启迅猛暴击!
一颗颗炮弹落下,砸在叛军队伍里,又带走了一堆人头!
而关通也率着人马杀了个回马枪,从城里浩浩荡荡的冲击出来,把这一队叛军来了个大扫荡。
“人命如草芥,割草般的就这么没了,无趣。”
武夫子撇撇嘴,一甩袍袖,下一秒,周围的空间出现了扭曲褶皱。
余闲恍惚了一会,等恢复清明,自己又回到了塔楼之内。
自己这是过关了?
余闲长舒了一口气,走向了塔楼里通往第二层的楼梯。
他一步步的踩上去,猜测着守卫第二层的是哪位圣人。
而就在这时,他藏在身上的明断尺散发出了熠熠的光彩,且在嗡鸣震动。
彼时,余闲刚走到了第二层,还没回过神,明断尺就从他身上飞了出去,飞向了第二层楼的黑暗角落里。
在微弱的灯光照耀下,那里藏着一个人影。
“好久不见了,小家伙。”
那个人缓缓走出黑暗,手掌托着明断尺。
明断尺像是一个活人,在他的手里蹦跶。
余闲目光一凝。
法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