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知道他的意思,目光扫视一圈,一时没有说话,只是将目光回转,望在周世显脸上,凝视半晌,忽然摆了摆手,大声说到:“放他们进来!安排到西院去歇着。”
有了这句话,身后庄丁们便上来帮忙牵马拖车,安排诸人进庄避雨。
进了庄子,才愈发觉得这庄子真的好大。车队被安排在庄子西侧的一片空着的厢房中休息,看来这原本就是客房。厢房中间的大厅内还生的有火炉,可以将被雨淋湿的衣服在这里烤干。
歇得片刻,便有一名丫鬟在房外找到了庄彦超,说我家少爷请你家少爷到正厅一晤。
周世显本想去照料皇后,但既然是在别人庄子里避雨,主人家的面子也不能不敷衍。而且他看外面的雨势天色,一时半会儿不像能停下来的样子,觉得多半还要跟人家情商,看今天晚上是不是也能借住在这里,于是由谷十八跟着,出了厢房,随丫鬟行去。
却见这丫鬟不用打伞,原来沿着一排厢房的侧面,另有一条宽大回廊通向正厅,可免去行走时日晒雨淋之苦,心下琢磨:这庄院的规制好生宏大严整,不知庄主人是怎样一个人物?起码在当地是个豪富之家无疑了。
到得正厅,见方才那少年已候在门口。双方见过礼,在厅中一张八仙桌旁分宾主坐定,便有丫鬟奉上两杯热茶。
那少年将手一让,微笑着说:“先请用茶!”
周世显口中称谢,端起茶杯,一边慢慢品着茶,一边打量着正厅四周。只见这间正厅颇有气派,两廊两柱,靠北一扇极大的雕花屏风,掩住后堂。
东首壁上,挂着一幅字,写的是李商隐的名句“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十四个字似行似楷,奔放奇逸,极是洒脱。
周世显吃过茶,拱手谢了,道:“给兄长添了这许多麻烦,还不知兄长高姓大名,宝庄如何称呼?”
那少年微微一笑,道:“小弟姓修,名宏业,草字虚之,号白云居士,奉养老父在此居住,敝庄就叫做修家庄。”
周世显心想,看你也才十五六岁年纪,哪来的什么表字?连号都一起有了,还居士,当真有趣。
还有,看他如此年轻,父亲的年纪应当也不大,怎的反而是他出来做主?
不过这些也只是感到有趣的地方,他见这少年面貌俊秀,落落大方,待人也很诚恳,心中其实颇有好感,当下也说到:“小弟姓周名世显,世道的世,显达的显。”
这个时代,只要两个人的年龄不是相差许多,则兄台小弟的尽管乱叫一气,总是表示尊敬的意思。
“哦,嫌大的嫌,”修宏业沉吟道,“世嫌,世嫌,为世间所嫌弃,这个似乎……”
周世显见他听不懂“显达”两个字,微感讶异,说道:“是显然、显耀的显。”
“哦,原来是在世间显耀,那可好极了。”修宏业欣然道,“兄台是侍奉着父母南下吗?”
“是舅舅、舅妈和表妹们。”
这是预先商量好的说法。现在北直隶和河南、山东一带,旧的管制体系被打破,新的管制体系又还没有建立起来,变成了一个真空地带,而各种民间的势力对于新朝旧朝的态度又各不相同,所以不宜再以官方的身份出现,干脆还是装扮成离京逃难的富户。
“哦?他们姓什么呀,回头我去拜访。”
周世显心下嘀咕,这孩子有点自来熟,热情太过也不是什么好事儿。
“姓朱。”
“呀,他们姓得甚好。”
“哦?不知怎样好法?”
“跟皇帝一个姓,那还不好?”
周世显听他这样说,心中一跳,再看他脸上神色,却又没什么异样。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姓朱就得说姓朱,从规矩上来说,只有别人避皇帝的名讳,而没有皇帝给自己改姓的道理,这不是开玩笑的事,小说话本里的说法多不可信。
“你们是往沧州城去吗?”修宏业顿了一顿,问道:“京城到这里,路途也远得很了,兵荒马乱的,殊为不易,不知为何不是从北面,而是从西面而来?”
周世显听他口气中略有怀疑之意,笑着说道:“原是从北面而来,只是子牙河上的沙河桥被水冲断了,因此只好绕道上游的二道桥过河,再从西面绕过来,倒也有惊无险。”
话刚说完,恰好有一名丫鬟送了点心进来,一共是三碟,每叠放着三块小点心,甚是精巧,分别是一碟枣泥糕,一碟核桃酥,一碟豌豆黄。
“哦,原来如此……”修宏业的目光立刻转到点心碟子上,“来来,请用些点心。”
这样的待客之道,不仅有礼,而且实在是十分热情。周世显心中琢磨,会不会太热情了一点呢?
跟着他便对自己这样的想法感到惭愧,陌路相逢,人家一直在热情款待,自己疑神疑鬼的,不够光明磊落。
“好,好,多谢。”
他点头答应着,低下头去把袖子掸了掸,略做掩饰,然后准备伸手去拿块点心吃。
就在这片刻之间,三个碟子几乎都变空了,每个碟子里都只留着一块点心。
这是什么魔法?周世显抬头望去,只见修宏业果然把自己塞了一嘴,正在大嚼,腮帮子鼓的跟花栗鼠似的,却还在用手指着碟子里面剩下的点心,示意让他也吃。
周世显犹豫着,一时不知道该吃还是不该吃,最后到底拈起了一块豌豆黄,哈哈一笑:“小弟不饿,止此一块足矣,兄台请吧。”
“那怎么好意思!”修宏业高兴地看看周世显,把剩下的两块点心也捞在手里。
明明做着很失礼的事,但他的目光却清澈坦然,周世显心中一动,这孩子也是个至性至情的人,想什么便做什么,坦荡至极。
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顺着长廊传来,跟着一名丫鬟便把庄彦超带了进来,周世显见他脸色都变了。
“驸……”
“娘……”
“晕……”
庄彦超一共说了三个字,周世显站起身来,向修宏业一拱手,说道:“我舅妈病得厉害,能不能向兄台讨几味草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