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夫人听到苏玉柔的低喃,还当她是在反驳她方才的判断。
不等夏青遥画完,陈夫人便已指着画上浓淡变化之处,道:
“看苏小姐作画,你一定模仿徐白的画很多年了吧?那你应该知道徐白作画的特点,夏院判的虎啸山林无论是猛虎的骨骼、肌肉,还是外型的美观,行动的神态,都与徐白的虎啸山林如出一辙。”
苏玉柔回过神,对上陈夫人那认真的视线,只能百般不情愿地点头承认:“陈夫人说的是。我只是……有些惊讶。”
惊讶夏青遥一个流放之地长大的野丫头,竟然会画徐白的猛虎图。
而且她竟然会画的如此好,已能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
苏玉柔临摹徐白的猛虎已好多年了,哪里能看不出夏青遥的真假?莫说夏青遥落笔干脆利落,几笔便勾勒出虎形的本事了。
就是将这幅画摆在她的面前,给她一天的时间去临摹,她也只能绣花一般一笔笔的去研究,再落笔。
如此对比,已是高下立见。
苏玉柔觉得简直是见了鬼!夏青遥为什么会画画?为什么会画的这么好?
苏玉柔百思不得其解,露在深紫色面纱外的一双眼睛已有些失神。
陈夫人虽与威武将军一同征战沙场,却也不是不明白这些弯弯绕绕,虽然她刚才沉浸在苏玉柔画的那幅七分相似的猛虎图中,却也将周围一切听得清楚。
眼下再看苏玉柔的表现,陈夫人哪里会不明白?
陈夫人眼神微冷,对苏玉柔的好感少了许多。
就算她有再好的本事,能将徐白的画模仿的再像,若是人品有亏,陈夫人也不喜欢。
夏青遥这厢落下最后一笔,将毛笔放在白瓷笔搁上,接过雪菲山庄婢女送上的帕子擦了擦手,便低调的退在了一旁。
陈夫人盯着那画,眼睛都挪不开了。只等画略干了干,便将之举起来仔细观摩。
周围的女眷们,包括苏张氏,程氏,都聚集过来。
而花墙另一侧,慕容桐看着夏青遥的眼神早已痴了。
慕容铮身边那个黑脸的少年人扯着嗓子叫道:“娘,快给我也看看。”
陈夫人抬头,瞪了那黑脸少年一眼:“赵烈,你给我老实点,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慕容桐诧异回头看向那个黑脸少年,心下愕然。
想不到这位一直跟慕容铮凑在一起喝酒的,竟然就是威武将军赵武的嫡子,少将军赵烈!他刚才不屑于这人粗鲁的言行和说话时的大嗓门,根本就没想着去结交,问旁边人少将军在何处,旁边的人也都不知道……
慕容桐觉得自己简直错失了万两黄金。
赵烈却是挠挠头,又不好绕过花墙往女人堆里挤,就只能将脖子伸的更长一些。
好在陈夫人还算怜惜儿子,将画拿到了花墙边,与赵烈一同欣赏。
慕容铮等花墙另一侧的儿郎们,也得以看到了“虎啸山林”的全貌。
“这猛虎简直形神兼备啊!”
“笔墨虚实、浓淡枯湿简直恰到好处。”
“诸位兄台请看猛虎的双眼,这眼神简直……看得小弟不寒而栗,当真是王者姿态,雄风势不可当啊!”
……
男宾之中多是名门之后,自有擅长丹青一道的。加之徐白是本朝知名的丹青高手,他又已失踪了二十年,近二十年来,市面上流行的徐白真迹已经少之又少了,一副徐白的猛虎图,可谓是千金难求,有价无市。
如今他们亲眼看着个娇娇俏俏的小女子,在他们面前画出了与徐白真迹一般无二的“虎啸山林”,哪里能不激动?
受母亲影响,赵烈也十分喜欢徐白的画,双眼从画上移开,直看向了站在宸王妃身后一身豆绿褙子,打扮清雅,容色明艳的夏青遥。
啧,这位还是本朝第一个女院判呢。
赵烈收起玩笑的神态,拱手客气道:“请问夏院判,你是如何将徐白的画学到以假乱真的地步呢?据我所知,夏院判是在青州采石场长大,应该没有条件得到一幅价值连城的徐白真迹去临摹的吧?
赵烈问出了所有人的疑问。
陈夫人也回头走向夏青遥,急切地问:“夏院判?”
夏青遥询问地看向程氏。
程氏见夏青遥这种时候还如此尊重自己,心里对她越发满意,慈爱地点点头。
夏青遥这才走到人前,微微一笑:“我在采石场流放之地长大,的确买不起徐白的真迹来临摹,况且我要学习医术已经花去许多闲暇时间,除了做工之外,也着实没有太多的时间去临摹。”
这话说的实实在在,可在场之人,却不约而同将视线聚集在苏玉柔的身上。
夏青遥买不起徐白的真迹,也没有时间去临摹,可苏玉柔身为镇远侯府嫡女,却是买得起徐白真迹,也有时间去临摹的。
苏玉柔被看得浑身都不自在,面纱下的表情已经扭曲。
赵烈问:“那你又是怎么学会的?”
夏青遥笑眯眯道:“因为我的画,是徐白先生亲自教导我的。”
“什么?不可能!”苏张氏大叫。
苏玉柔也道:“徐白先生已经失踪二十年了……”
夏青遥笑了笑,好像沉浸在美好的回忆里。
“我小时候,大约四五岁时吧,在采石场做工遇到个老先生,他偏说我看起来机灵,一看就是能学作画的好苗子,偏要教给我作画。
“我当时已在学医术,白日里还有做不完的活计,哪里肯学劳什子作画?我不答应,他还假哭,说自己的画要失传了。
“他就那么连蒙带骗的找到机会就教我画画,还让我用自己偷藏的糖食做束脩,现在回想,我觉得他其实是想骗我的糖吃。”
众人:……
“我觉得很有道理,他可能真的是要骗你的糖。”赵烈眨眨眼。
陈夫人的眼神有些涣散:“这……徐老先生怎会在青州采石场流放的?”
夏青遥摇摇头:“我也不知他是因何获罪的,我也一直不知他是何人,他逼着我学,我不太爱学,被他老人家骗去了好多糖。
“不过前年,老先生临终之前才告诉我他叫徐白,说他的画在外面价值连城,许多人都喜欢,我当时还不信的。”
夏青遥看向苏玉柔和苏张氏,又看了看陈夫人,笑道:“如今我相信徐先生的话了,他的画果真有许多人都喜欢。”
夏青遥的眼中像是落入了满天的星子,明亮又温柔,垂眸之间,仿佛有晶莹闪过,但她却并未落泪。
花墙另一侧,慕容铮袖中的手紧握起来,长眉微蹙,凤眼里闪过很多情绪。
这是他第一次听夏青遥说起小时候在采石场流放的日子。
那段日子很苦吧?
一个在流放之地做苦力的小孩,她的糖果也很珍贵吧?
可是她现在回忆起当初被“骗”去糖果时,眼中尽是温柔和怀念。
一个在苦难之中长大的孩子,却没有被苦难完全磨灭心智,而是还保留了一片净土,珍藏着对于别人来说,可能算不得多好的回忆。
慕容铮觉得自己的心被狠狠地揉了一把,酸麻的感觉突然袭来,让他不自禁抿唇,暗自怀疑:难道我毒发了?
陈夫人这时却幽幽叹息,女霸王一般的人物,此时却是眼中含泪。
“想不到,徐白先生已经驾鹤西去了。更想不到,他失踪的二十年,竟是在青州采石场流放……”
“是啊,徐白先生也是太实诚,他但凡找机会送个消息出来,相信会有许多人,愿意出一臂之力,帮他离开采石场的。”赵烈也感慨。
慕容铮却是道:“或许,徐白先生就是厌倦了尘世中的追捧,想过简单的生活呢?看徐白先生画的猛虎,便可知他的洒脱心性,他必定是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
赵烈点点头,拍了拍慕容铮的肩膀:“你说的对,也有可能是徐白先生找到了传人,舍不得离开采石场也不一定。”
此话一出,众人都将视线落在夏青遥的身上。
夏青遥笑了笑:“我算不得传人,我学了那么多年画,也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甚至我都不知骗糖吃的脏老头就是徐白先生,便是他临终之前,告诉了我他是徐白,我也一直不知徐白先生在画坛的地位。我这样什么都不知道的,算什么传人?”
“夏院判不但妙手回春之能,心性也如此淡薄,你可知,你否定了什么?”赵烈直白地问。
“你若是徐白的传人,画作传世,才女的名声,数不尽的追捧,用不尽的金银,都将是你的。”
“我只是个大夫。”夏青遥淡淡一笑,便退回到了宸王妃身后。
众人看向夏青遥的眼神都变了。陈夫人更是满眼都是欣赏。
“有人学了皮毛,便急于炫技,而有人淡泊名利行事低调,却被迫拿出真本事,”陈夫人冷笑了一声,看向苏玉柔,“今日之事,真是让苏小姐失望了。”
苏玉柔愕然抬眸,对上陈夫人鄙夷的视线,退后了半步。
她如何也想不到,陈夫人竟会突然明刀明枪的针对她!她们无冤无仇,陈夫人为何要如此对她?
苏玉柔眼中噙着泪,求助地看向苏张氏:“母亲……”
谁料正当这时,连老天都在与苏玉柔作对,一阵狂风吹来,天空乌云翻卷,俨然一场大雨就要来临。
而苏玉柔脸上深紫色的面纱,也在这一瞬飞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