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郢听到苏存璟那震惊的呼喊报告声时,有些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他的预感成真了,顾柯的箭术远比他想的还要强。
等到最后一箭才射中不过是顾柯在用只有武人能懂的方式炫技而已。
因为本次行酒令的规则,两人都射中三轮后比的便是剩余的箭支数量。
而顾柯自信能在任何一箭射中五十步靶,故而刻意用六箭擦边而过,再在最后一箭射断悬挂着灯笼的细丝。
这样在文官们眼中,顾柯并没有射穿灯笼,只能说是侥幸在最后一箭命中了悬丝才勉强算过关。
但在武官们眼中,则不亚于是平地惊雷。
“按先前定下的规则,顾四认负,王镇遏使略胜顾四一筹,顾四输得心服口服!”
顾柯朝宾客们拱手作揖,再对着王郢行了一记叉手礼,微笑着说道。
随即他从颜夕令手中接过酒杯,潇洒地一饮而尽,毫不拖沓。
顾柯如此认赌服输的爽快表现赢得了宾客们的一致赞赏,少数看出顾柯最后七箭中门道的武官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恭敬地朝顾柯回了一礼。
而王郢虽然是赢家,但却没有几个宾客真心向他祝贺,反倒是簇拥着本是输家的顾柯安慰起来。
见此情景,气得脸色铁青的王郢紧紧握着手中酒杯,眼睛死死盯住了顾柯的后背。
但他刚看向顾柯,顾柯便天人感应般地猛然回头。
只见他肩头微微一转,腰身不动,侧过半个脑袋,双目圆睁,斜睨向后,一副鹰视狼顾之相。
眼神锐利如电,仿佛随时会化作箭矢投射而出。
惊得王郢下意识地捏紧了拳头,手中饶州瓷窑所产的白瓷酒杯被捏得飞出掌心,“啪嗒”一声碎了满地,澄澈的酒浆也淋得他头脸到处都是。
王郢这边突如其来的变故也引得许多宾客有些惊讶地回头望向王郢,顾柯顺势转过身来斥责王郢道:
“王兄即便赢得这场也无需这般狂喜,连礼数都不顾了,须知这酒乃是米粮所酿,把酒液弄得四处飞洒,岂不是坏了司空设宴招待的一番好意?
还白白浪费了许多粮食,如今关东大旱,中原州郡饥民遍地,岂可如此浪费好酒?”
王郢没想到自己赢了比试输了场面不说,还要被顾柯这般教训奚落。
但面对顾柯如此义正词严的道德绑架他也不能反驳,毕竟是自己把酒杯弄碎酒液弄洒,失仪在先,也只能认栽。
于是王郢强压下内心的怒火,垂首咬着牙低声向此间的主人曹确告罪道:
“王郢席间失仪,有损司空威严,还望司空责罚!”
而曹确还是一副笑眯眯的慈祥表情,双手微抬示意王郢不必太过在意,还训斥了顾柯两句:
“顾四郎休要放肆!你若真爱惜粮食,那便别来赴这场宴了,回到华亭练你那支新团结兵去!”
虽然是斥责,但曹确完全没有责罚顾柯的意思,反倒显得他俩关系亲密非凡。
监军使刘忠爱这时候终于站出来给自家部下解围:
“王镇遏使不过是无心之失,顾少府也只是言语失措,司空不必太过苛责,不如两人都各罚一杯!”
于是顾王二人也借坡下驴,各自告罪饮酒自罚过后退回到宾客行列之中,等待其他宾客行过这轮酒令,比试完毕再说。
......
约莫两刻钟后,所有宾客都行完了酒令,而时间也来到了二更天后半,今夜的官宴快要临近尾声。
撤下菜肴和残酒过后,曹确笑着对宾客们解释了自己先前命歌伎对唱两阙《定风波》的用意:
“其实便是为了让诸位分文武行酒令,并无其他意思。”
宾客们听到司空这般说法,不信也只能信了。
但紧接着曹确却说:
“但浙西一地‘食本钱’的确劳民伤财,早先便有润州商户民户联名上书请求本官减免明年‘食本钱’利息,否则润州起码有一半的商户不得不要破家流亡。
到时润州一地光除陌钱收入恐怕就要少去大半,本官既然治镇浙西,断然不许此地有此因小失大之举。”
曹确这突如其来的一番话让许多官员猝不及防,想要出言反对但一时间却找不到理由,只得沉默不语,消极对抗。
席间一下子陷入冷场。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第一个站出来提出反对意见的居然是他们眼里和曹确穿一条裤子,明牌是曹确亲信的顾柯。
只见这位今晚出尽风头的顾少府恭敬地向曹确行了一礼后,不卑不亢地说:
“下官不同意曹公所言削减‘食本钱’之事,如今朝廷法度废弛,薪俸发放难以保证,各位同僚,上官更是要用微薄薪俸养偌大一家。
这‘食本钱’已然是许多同僚的救命钱了,贸然废止,岂不是因噎废食?”
他的话引得许多宾客连连点头,也不由得对这个他们眼里的“幸进小人”有些刮目相看,没想到他还能说出这么有理有据,不偏不倚的话来。
虽然“食本钱”的确对民间妨害甚多,但它也确实成了很多没有本职薪俸外其他额外进项的官员赖以生存的收入。
曹确直接一刀切取消掉“食本钱”只会让浙西各级官府陷入瘫痪,到时候被逼无奈之下,很多原本没有贪渎行为的官员甚至也要被逼得同流合污才能维持生活了。
顾柯所说“因噎废食”之语,正可谓切中肯綮。
但“食本钱”给各地民间带来的沉重负担也是实实在在存在的问题,倘若不解决这个问题,到时候官府竭泽而渔之下,过不了两年也会因收不上税而陷入不断加征杂税,激起民变的恶性循环。
曹确听到顾柯站出来反对自己的意见,不由得脸色一沉,仿佛随时会雷霆大怒,将他赶出屋内,再夺官流放。
曹确冷声说道:
“不知顾少府又有何高论?倘若只是如此说法,那本相免不了要治你一个妄议之罪。”
这下宾客们也被曹确的威胁给吓得噤若寒蝉,都将希望的目光投向了顾柯。
顾柯似乎完全不在乎曹确的威胁,不慌不忙地接着说:
“但‘食本钱’让民间不堪重负也亟待解决。
不如暂且这样:明年的‘食本钱’利息免了,此后也不再向民间发贷。
而以后的‘食本钱’则从华亭榷场的盐税中划拨一部分到浙西观察使衙门,再由曹公发放给各位上官,同僚。”
听到顾柯愿意主动拿他所治理下的华亭榷场所截留的盐税收入来给浙西各级官吏发“食本钱”,即便是监军使刘忠爱都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刘忠爱暗自心想:“他不是要用这钱来养兵,扩产吗?怎么舍得就这么拿出来给公家补漏?”
曹确听到顾柯如此说法,紧皱着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这个办法看起来似乎是两全其美,但他还是质疑了顾柯计划的可行性:
“顾少府可敢保证这‘食本钱’能按时按量交予浙西各州衙门?倘若不行又当如何?”
“愿受流放儋州之罚!”顾柯中气十足地回应道,但紧接着他又补充说:“但这‘食本钱’如何发,该从何处来还有说法?”
“哦?你可当着浙西各州刺史和本官的面讲清?”曹确问道。
“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顾柯今夜处心积虑造势便是为了这一刻。
他当即便站到正对着曹确的宴桌末尾另一端处,有条不紊地解释自己的解决方案:
“原先‘食本钱’是官府取本金向民间发贷,但不问借贷何人,何用,到时只收取利息。万一借贷人难以承受高额利息便会破产逃亡,这‘食本钱’的本金也就白白损失了,殊为不智。
况且就算借贷民户能还上利息,官府为征收这份利息所支出的钱粮,也很可能会超出利息所得,而为了弥补这一损失,官府又要进一步推高‘食本钱’的利息。
如此这般竭泽而渔,必然难以为继。”
顾柯先说了旧式“食本钱”的种种弊端,然后才缓缓说出自己的办法好在哪里:
“下官的‘食本钱’新法,则是由曹公所治的润州及浙西其余州县官府各自按比例投入‘本金’以固定利率借贷于华亭榷场,华亭榷场再以‘本金’扩大官盐生产。
待每年两税征收时则从盐税中划拨出一部分作为‘食本钱’返还给各级官府用于发放津贴。”
“这般做法的好处就在于,官府不必再安排胥吏衙役挨家挨户征收‘食本钱’,而只用向华亭榷场一家收取利息,到时只需一封移文即可解决。
而这‘食本钱’贷给华亭榷场扩大生产也能保证未来浙西官盐产出,盐税收入不至降低,对于改善浙西财政自然也是好处多多。”
最后顾柯总结道:
“此法便是开源节流,双管齐下,两全其美,既免了浙西百姓赊贷之苦,又保证了各位同僚,上官不用担忧家人,仆役衣食无着,更让华亭榷场得了偌大助力,不知司空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