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除夕夜,夜半之初,华亭县城顾家别业
顾柯自长安归乡后,从会稽家中带来华亭一同赴任的侍女明春正昏昏欲睡,像小鸡啄米一般不断打着瞌睡。
她很久没有熬到这么晚过,但明日就是顾四郎君与薛二娘子行昏礼的日子,再加上今夜乃是除夕,为了明日顾氏迎亲队伍到苏府君官邸请迎薛二娘子时,顾四郎君能在此处暂歇,今晚她得在一众姑婆媒人的陪同下守夜。
顾柯颇为豪横地以华亭榷场所产的白砂盐每人一石再加五两银子作为这一众姑婆的奖赏,还每人赠予了一个普惠法师亲自开光过的木雕佛像。
这番“贿赂”让这一众姑婆的里子面子都得到了充分满足,纷纷向顾柯拍胸脯保证会让顾少府的这场昏礼风风光光,连年都不准备回家过,为了挣得顾少府赏赐的钱财在给这场昏礼忙前忙后。
据《礼记·昏义》记载:
“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故男子重之,是以昏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皆主人筳几于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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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揖让而升,听命于庙,而拜迎于门外,入揖让而升,听命于庙,所以敬慎重正昏礼也。故曰昏礼者,礼之本也。”
汉平帝元始三年,刘歆等杂定婚礼,四辅公卿大夫传千朗史家属可行亲迎,次年立皇后亦纳采、卜吉。
魏晋南北朝时,皇太子娶太子妃的婚礼都没有请迎,自东汉到东晋时很多时都不依六礼成婚。
唐代以后,皇太子开始请迎,而亲王的婚礼都会依随六礼,后来暨“问名”于“纳采”和“请期”于“纳成”。
是故虽然概念上还是依六礼而行,实际上只有“纳采”、“纳吉”、“纳征”和“亲迎”四礼。
而到宋代后《朱子家礼》更将“纳吉”和“纳征”合为一礼,所以只有三礼。
不过顾柯所行纳妾礼虽然也可称为昏礼,但规格上仍然需低于礼制的标准。
更何况现在会稽顾氏长辈不是在越州身陷囹圄,就是在萧山别业暂居,只有很少一部分旁系亲属跟随顾博偷偷来到了华亭。
故而顾柯考虑再三,还是省却了祭拜家庙的仪式,也不会在顾氏的华亭县城别业内亲迎,而是到位于徐浦场的松江别业中举行昏礼——这样一方面能在礼制上让人挑不出错,也最大限度地尊重了薛虞芮的情绪。
因为实际上顾柯到华亭后真正长期居住的“家宅”乃是徐浦场的松江别业而非华亭县城别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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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与热热闹闹的顾氏别业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以女方长辈自居的苏龠,他的官邸内却是冷冷清清,只有两名老仆,一名媒婆陪同苏龠。
华亭各家大姓送来的十余名熟手侍女在里屋协助薛二娘子化妆,打扮,薛虞芮自己则捧着苏龠替她填写好的绢面婚书认真地看了起来。
婚书上面分别写着男女双方的家门出身,祖宗名讳官位,父母姓名,新郎新娘的生辰八字等种种信息。
颇具喜剧色彩的是,与顾柯所在的会稽顾氏这早已破落的江东寒门相比,薛虞芮的家门简直堪称耀眼:
薛虞芮出身的家门乃是河东薛氏南祖房,河东薛氏为蜀汉蜀郡太守薛永之后,薛永之子薛齐因蜀亡而被曹魏迁至河东汾阴。
蜀灭亡后,薛氏举宗五千户徙于河东汾阴,并以汾河以南、黄河以东为大本营。河东薛氏原为武力强宗,再加上所处地理位置特殊,使得河东薛氏在晋隋之际的数百年间成为不同政权争相拉拢的对象。
魏晋南北朝至隋唐时期,河东薛氏由地方豪强发展为出将入相,满门朱紫的一流士族。官至五品以上者三百余人,驸马二十余人,获封公爵侯爵的主要家族分支有三十多支。
薛齐长子薛懿生有三子,分为三房,其中次子薛雕号“南祖”。薛雕的四世孙为北魏河东王薛安都。在隋末曾割据西北称帝,威胁唐朝腹心之地的薛举便是出身自河东薛氏。
而薛安都的六世孙即为国朝初年“勇冠三军”的名将平阳郡公薛礼(薛仁贵),他自贞观末年从军起,南征北战数十年,曾大败九姓铁勒,降服高丽,击破突厥,功勋卓著。
若非薛礼出征吐蕃时因部将郭待封跋扈不听指挥,致使唐军兵败大非川,白白成就了论钦陵的威名,薛礼在唐初名将中的排名或许还会更高一些,当然颇有些戏剧性的是,论钦陵在吐蕃贵族中的姓氏也是薛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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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虞芮的曾祖父薛平乃是薛礼的曾孙,薛平十二岁时便凭门荫入仕为磁州刺史,后入朝任职,宿卫南衙三十年,历任左龙武大将军、义成节度使、左金吾卫大将军、平卢节度使,在地方颇著政绩。
宝历元年,薛平拜河中节度使,累封韩国公。大和四年,被召为太子太保。
次年,以司徒致仕。大和六年,薛平去世,年八十。册赠太傅,谥号“成肃”。
而薛虞芮的父亲,便是薛平薛太傅次子薛文范的独子薛崇古,母亲乃是京兆韦氏旁系的女子。
按唐人的门第婚观念,五姓七望山东高门乃是第一等的贵族,关西高门如韦裴薛杨柳杜等六大姓乃是第二等贵族,东晋时南迁的侨姓乃是第三等贵族,而吴中四姓顾陆杨朱这类“吴姓”则是最末等,早与寒门无异了。
如果薛崇古并未因同昌公主太医案遭贬而破家,出身传统豪门河东薛氏的薛虞芮和吴中寒门顾柯恐怕一生都难有交集。
但有唐一代,门第婚观念虽重,也并非始终牢不可破,到如今的晚唐时代,决定婚姻的因素里,门第和官位的重要性已然是等量齐观了。
薛虞芮削葱般的修长指节将婚书合上,她抬起头望向被红烛照得通亮的铜镜。
镜中的自己身披华美的青色婚衣,梳成妇人样式的单螺髻斜插着三支金玉步摇,额前花钿已然换成了怒放红莲,细细修剪过的黛色长眉只淡淡画过几笔,朱唇似火,媚眼如丝,宛然一副绝美待嫁仕女的打扮。
看着自己的镜中倒影,她恍惚间有种错觉,那就是自己还在长安崇仁坊的家中,父亲也并未被贬,正端坐在书房钻研明算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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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正指挥着叽叽喳喳地议论着新姑爷是何许人也的侍女们为自己准备嫁妆。
而自己则百无聊赖地捧着香腮,望向被除夕夜里灯火照得透亮的铜镜,幻想着出嫁后的生活将会如何,自己的夫君又是怎样的少年俊杰?
但这一切终究是幻想,她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滴,吸了吸鼻子,逐渐将梦中那个男子的形象与顾四郎君的面容重合了起来。
说来好笑,在她高烧病重,神志不清之时,脑海中的噩梦里反复出现的各种形象,一开始是父亲和母亲,然后是在父亲被贬后抛弃了自己的未婚夫,再然后是庇护了自己的苏黄钟公,最后定格在初见时看上去凶得很的顾四郎君。
不知怎的,在看到他后,薛虞芮便感到心安,不再做噩梦了。
后来她清醒后才晓得,在自己病危的时候,只有顾四郎君坚持要医治自己,并且每晚都亲自用泉水浸透的绢布给自己冷敷,为自己煎药,直到自己脱离危险为止。
薛虞芮回过神来时,才发觉镜中的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然梨涡微现,笑靥如花,仿佛只要想到顾柯她都会发自内心的愉快起来。
薛娘子鼓了鼓可爱的腮帮,深呼了口气,轻轻拍了拍自己已经羞红的鹅蛋脸,想让自己显得更矜持一些,不过尝试一会儿她就放弃了,心想自己可能永远也学不会喜怒不形于色吧?
明日之后,她就会拥有全新的人生,但今日她还有事要做。
薛虞芮轻轻提起裙摆,走到院中,并未惊动陪侍在偏房中的许多婢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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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腾出房间给临时搬出顾氏别业的薛虞芮做出家前的闺阁,苏龠把自己官邸的后宅全然让出来给了薛虞芮这个故友之女,俨然是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女儿一般来看待。
薛虞芮知道自己能有今天,最先应该感谢的是苏龠,若没有他的庇护,自己早已沉沦在教坊司中永世不得翻身了。故而在正式出嫁前,她想要再次郑重地感谢苏黄钟公一次。
然而薛虞芮没想到自己刚轻手轻脚地走出后院,便被苏龠出声叫住了。
“二娘,可是出嫁前心绪难宁?老夫与你相依为命这几月来,早已将你视作亲女,若有什么想向老夫言明的,便坐到院中来一叙吧。”
薛虞芮微微咬了咬下唇,有些泄气,显然是觉得自己这样冒冒失失的跑出来还被发现很是丢人。
但苏龠却不以为意,爽朗地笑笑后示意薛虞芮与他在院中守夜,一起说说话,好度过这咸通十三年的除夕。
“二娘可知你母亲究竟是因何人而死?”
薛虞芮刚刚乖巧地落座,便听到苏龠说起了自己最不愿面对的事。
盛装打扮的她瞬间泫然若泣,脸色有些苍白,显然是想起了自己当初为救母卖身入教坊后回到千佛寺却只见到母亲骨灰瓮的绝望。
然而苏龠对薛虞芮的痛苦表情视若无睹,继续说道:
“害你母亲者,乃是老夫的幕友吴中岳,他假借老夫的名义将你母女二人安置到千佛寺借宿,而那千佛寺的知事淫僧觉明因犯了奸杀之罪被吴中岳胁迫。
吴中岳为了偿还赌债,也为了救他在家乡挨饿的妻子,让觉明诱骗了你母亲将家产尽数捐纳给千佛寺用以‘转运去厄’,又替他毒杀了你母亲,让你为了安葬母亲将卖身所得钱财交予千佛寺,再次尽数收入自己囊中。”
这些薛虞芮都已清楚,在她病情好转后,顾柯便把吴中岳陷害她母女二人和苏龠一事全都告诉了自己,所以先前她向顾柯表明心迹时也感谢顾柯替她报了母仇,但苏黄钟公此时又提起这事,难道......
她有些站立不稳,用难以置信的表情看向了苏龠,仿佛是第一次认识他似的。
苏龠仍然对薛虞芮的变化视若无睹,用平静得让人感到恐惧的声线继续说着薛虞芮不愿相信的事实:
“吴中岳诬陷老夫一事,是领了老夫的命令。而谋害薛家大兄遗孀一事,实则也是老夫默许,只是为了让吴中岳借此自诬以取信于那中官刘忠爱的假子刘世义。
倘若刘世义当真信了此事,借狼山镇之兵在太湖之上劫杀老夫,润州曹公便会埋伏一军黄雀在后,趁机彻底扳倒苏州监军使刘忠爱。”
薛虞芮颓然地坐在榻上,双目空洞无神,她已经不知道这一切到底什么才是真的,什么才是假的,她最信任的长辈,竟然才是那个把自己害到这般田地的真凶。
“然而顾柯却假意支持老夫的计划,实则暗中派人向老夫堂兄苏宏韬言明老夫的全盘谋划,而堂兄一向老成持重,定然不会同意如此用险。
又借盐法改制成功打消了曹公借机向刘忠爱发难,用武力夺回浙西盐政财权的谋划。老夫的性命虽被他救下,但实则是被他将了一军,不得不替他做这傀儡般的华亭县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