剡县外不远处的曹娥江边码头
剡县征收完毕的秋粮正在陆续装上一艘艘平底沙船,而不远处的官仓中,税吏与牙商利用农户缴纳两税时需要将粮食换成铜钱上缴的机会,勾结起来对粮食进行压价,以进一步从农民身上榨取利益。
官仓内,一脸正气的中年户曹税吏,掐着指头捋着鼠须,眯眼对照刚刚完成纳粮的佃户填写着户帖,写到一半,他故意眉头一皱,停笔不写了。
见此情形,满脸病容显得十分衰老的农妇一下就急了,连忙问道:
“官人,可是今末纳粮的数目对不上哩?鹅家昨末早早便点齐了粮,绝没有短少,阿拉请官人再看看哩!”
听得农妇这吴地口音浓烈,磕磕碰碰的官话,税吏不由得有些厌恶地横了一眼,随即拿住腔调说:
“王使君下令:为征讨山越,绥靖地方,特加征‘防秋钱’,你家所纳米粮不够,还需交一石八斗!”
那农妇闻言面色惨白,哭天喊地地告饶道:
“莫得了!鹅家今年收成本就不好,纳这皇粮都要活不下去,怎的还要纳甚么‘防秋钱’?”
无论税吏如何催逼恐吓,都不肯松口,绝不愿再多纳一粒米粮。
实际上王龟在公文中并未要求加征如此多的米粮,但他新临浙东,虽勉强压服了牙兵牙将,但对手下胥吏是什么德行还没有直观的印象。
他在下令前是先经观察使衙门的文吏和判官等核算后,要求加征的不过是每户五斗米粮,并严令各级官员不准多征,在他看来再怎么贪鄙顶多也就翻倍,不至于让农户活不下去被迫作乱。
却没想到浙东胥吏已然猖狂到将他规定的额度增长到原来的三倍多,如此欺上瞒下,浙东各地已然是山雨欲来,只等惊雷落下。
正当税吏恶向胆边生打算叫来不良人去农妇家中强夺时,江边传来一阵绝望的喊叫,听得那税吏有种不详的预感。
他颤抖着将头探出官仓,只看了一眼江上的情形就哀嚎一声径直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原来正准备经曹娥江运往下游的漕粮,已然随着装载它们的平底沙船熊熊燃烧起来,农户刚刚缴纳的秋税正不断化作飞灰。
“走水啦!救火啊——”
被征调来服徭役的壮丁一边绝望地喊叫,一边徒劳地试图用泼水来制止火势的蔓延,但在场的所有人心里都清楚,朝廷绝不会因为这种事故而免去今年的秋税,而火灾究竟因何而起也已经毫无意义。
浙东观察使王龟会派牙兵来征走农户家里最后一袋米粮,而绝不会在乎这样会饿死多少人,因为如果他不能满足牙兵们的要求,他自己就会率先死在兵变之中。
而早就萌生反意的人在一片混乱中彼此对了对眼神,带着如愿以偿的狂喜喊道:
“朝廷无道,胥吏贪墨!粮官烧船毁灭罪证只欲多征,与其饿死,不如反了!”
“明王降世!天要亡唐!”
各式各样的口号如同病毒一般迅速传遍了曹娥江两岸,民夫们冲到官仓中夺回自家缴纳的米粮,先前还不可一世的税吏正欲逃脱便被歇斯底里的农妇给拦住了:
“朝廷大官不让额活,额也不让你们活!!”
随即面目狰狞地用手指戳瞎了税吏的双眼,在他凄惨的嚎叫声中,无数早就积蓄了许多不满的农户一拥而上用拳脚将他活活打死,随后又把他不成人形的尸体吊在了官仓外的旗杆上,好像一面肉做的牙旗。
他口里塞满了他为谋取私利而擅自篡改的征粮户帖,税吏的尸体被农妇用针线缝上了嘴,仿佛此时他终于满足了无底欲壑似的,颇有些黑色幽默。
而沿着被高高挂起的税吏尸首望去,曹娥江沿岸已然狼烟四起,聚集起来的壮丁们在打死了牙商和税吏见过血后,便不愿再低头受气,一定要把自己受过的欺负报复回来。
于是他们便在几名主动站出来打头阵的私盐贩子带领下,手持各式简单的兵器呐喊着冲向了不远处的剡县县城,席卷越州乃至整个浙东的民乱就这样不明不白地以一种戏剧性的方式拉开了帷幕。
......
“当真?”
听到曹娥江边传来的消息,庞文绣连呼吸都粗重了几分,他抓住自己常使的步槊,瞪大了那对蟒蛇般的倒三角眼逼近了王晟问道。
“句句属实!那王龟老儿催逼太甚,已然有人忍不住挑头反了!不过两天的功夫,越州各县都有人起事。
都虞侯,哪怕你想等,但某可再也等不得了!起事吧!”
身材矮小的王晟一点也害怕,反而极为兴奋地喊了起来,这会稽山里比起徐泗可当真是穷山恶水,他和兄弟们早就呆不住了。
庞文绣闻言闭上眼短暂地思索了片刻,随即猛地睁开,已然换上了一副杀气四溢的神情,冷酷地说:
“那便传令到各寨,今日举兵,攻打山阴县!”
随着庞文绣的命令传下,会稽山中号角,呼哨传遍了各个角落,庞勋余党盘踞的山越寮寨中不断涌出手持各色兵器,身穿甲胄,在膀子上绑着红布的精壮汉子,他们齐声呼喊着“天生明王诛狗官!”的口号向山阴县的方向冲去。
庞文绣一干人等在会稽山中的蛰伏成功等来了局势的变化:
王龟为了征讨他们而加征的米粮反倒成就了他们再次起事的契机,原本凭借三百余人连一个县都打不下的庞文绣一伙已然成了越州民乱中最具号召力和组织力的力量。
再次喊出庞勋起义时的“明王降世”口号让沿途无数早已不堪重负的佃户们眼中燃起了反抗的烈焰。
他们可能并不是真的相信“明王降世”这种胡诌的鬼话,只不过是需要一个起事的借口和领袖罢了。
但庞文绣也并不在乎农户们是不是真的相信他是“明王”,只要他能打下越州,他就是无可争议的天命“明王”。
在谢兰的帮助下他再次穿上了许久没有拿出的全身铁甲,但即便是隔着铁质的甲具他也能感受到谢兰强自镇定的表情之下隐藏的不安,他安抚地摸了摸谢兰的头发,瓮声说:
“算命先生说某便是这般与人厮杀的命格,不是死在刑场就是死在战场,但那沙陀飞虎子也未能摘了某的头颅去向长安天子献媚,可见某的命还算硬,不是那般容易收走的。
浙东并无沙陀骑兵援救,本地兵马数量极少,娘子不必过分担忧,某这就去山阴县将岳家接来!”
说罢也不等谢兰的回话,拎着长槊骑上马,在亲兵簇拥之下就往山下去了。
“但愿菩萨保佑庞郎武运昌隆,女弟子不求他挣得这凶险的大富贵,只求他全须全尾地回来。”
谢兰幽幽一叹,走到破庙大殿中央,面朝残破的慈悲佛像双手合十,暗自为庞文绣祈祷着。
......
越州观察使衙门,脸色铁青的王龟连身上的紫袍都不自主地颤抖起来,显然已经是愤怒到了极点。
他戟指向堂下文武,怒声喝问:
“尔等竟敢擅改本使命令引得民间鼓噪,当真以为本使不会斩了尔等首级?!”
堂下越州第三将吴传义闻言,主动出列叉手说道:
“使相息怒!现下民乱已成定局,再追究是何人指使于局势无所裨益,倘若乱民攻陷越州,使相就是斩了此处所有文武也于事无补。”
言语间颇有些威胁的意味,显然当下兵凶战危的局面让他有了对抗使相的底气,在越州第二将白约被斩,越州第一将陈武宁驻守山阴县的情况下,此时他便是越州内头号牙将。
倘若王龟不想被乱民或乱兵斩了首级祭旗,想要平叛保住官位,便必须仰仗自己麾下牙兵的支持。而如果王龟执意要追究此地文武的责任,那他便可趁机发起兵变夺取越州大权。
果然,在吴传义隐含的威胁下,王龟一下就恢复了冷静,心知自己先前有些失态了,于是咳嗽了两声,假装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正色说道:
“越州民乱既已成事,便要发兵绥靖地方,可浙东官军多年未经战事,缺兵少马,难堪大战,传本使军令:
命越州各县大姓组织团结兵据境固守,等候浙西曹公与本使大军到时,贼寇自会土崩瓦解。不准各地县令贪功擅自出击,若致使县城丢失,以通匪死罪论处!”
这下明堂中紧张的气氛顿时缓和,吴传义也松了口气,心知越州牙兵借王龟加征之事搭车牟取私利的事揭过去了,对下算是有了交代。
于是众文武又在堂下议定了聚官兵和兴团练的章程与摊派军需等事后,方才各自散去,所有人都清楚,一场不亚于裘甫之乱的大劫正在临近,他们需要抓紧时间给自家安排好后路,万一朝廷剿匪不力,他们的财产到时可就没了着落。
被刀枪剑戟和甲胄弓弩塞满的越州武库此刻被打开,官兵们挨个领取了各自擅长的兵器,穿戴好甲具,随即便盘坐在校场中等待牙将和使相到此处传达出兵进剿的军令。
相较于吵吵嚷嚷人数众多的农民军,人数更少的官兵要显得安静一些,但相较于江北各大藩镇的精锐牙兵,他们的军纪仍然有些散漫,许多人还在低声交谈,似乎是在畅想此番出兵能在地方上抢掠多少财物子女,全然没把乱民放在眼里。
而王龟向浙西求援的信报已然自钱塘江口出海往润州去了,大半日后便会抵达润州。
......
苏州监军使衙门,体格壮硕全然不似阉人的中官刘忠爱将茶盏放下,抄手笼着袖子,中气十足地问恭敬跪在堂下的刘世义道:
“消息属实?”
“一字不差!曹娥江上的航船都传遍了,乱民正围攻山阴县和剡县,越州已然是处处狼烟,浙东观察使王龟求援的信报明日便会抵达润州。
父亲,我们可否派狼山镇兵前往平乱?如此还可借机征调那顾柯手下的亭户壮丁充作兵役,如此他便不可完成与曹公约定的盐税额度,到时嘉兴监和华亭县还是父亲大人囊中之物,不必与顾家分润。”
刘忠爱并未直接出言表态,只是又举起茶盏饮了一口后微微点头。刘世义见状便晓得义父同意了自己的主张,不由得一阵狂喜,在心中恨恨说道:
顾柯,此番便是该某找回场子的时候,上了战场,可由不得你耍那些小聪明。某倒要看看少了恁多壮丁,你要如何应付明年两税!更何况刀剑无眼,到时若中了流矢可怨不得某,你房中那千娇百媚的禁脔薛氏女,某便笑纳了。
想到此处刘世义更觉小腹里有一团火,连忙低头遮掩一二,向刘忠爱告退,见刘忠爱点头同意后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退了出去。
“顾家子,那就看看究竟是你能破局而出,还是某这假子技高一筹吧。”
望着迫不及待要去实施自己计划的刘世义,刘忠爱摇了摇头,低声喃喃道。
先前他打算贿赂的神策军护军中尉内使王忠实已然病故,现今长安宫中波诡云谲,他一时间也不知究竟该投向何人,只得先稳固自己的根基,待尘埃落定后再说其他。
相较于阴狠的刘世义,他现在倒是更欣赏能光明正大以势破局又懂得站队取舍的顾柯。
刘世义出身太过低微,虽便于控制,却也有难堪大用的短处,更兼先前搞砸了事。而顾柯虽是寒门却是正经科举出身,更能引为臂助,又不似那苏龠是个强项令,晓得与人妥协,且看他两斗过这场之后再决定最终扶持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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