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虞芮将最后一块鱼肉放入口中细细品味,像只饿了好几天后终于抓到鱼的馋嘴猫儿一般满足地眯起了眼,眉目弯如新月,显然是陷入了极大的愉悦之中。
顾柯见状暗暗一笑,心想某这手厨艺可是得了天授的,要征服你这小女子还不简单。
待薛虞芮吃完后他才端正神色说:
“某要向薛姑娘道歉。”
听见顾柯突然郑重其事地说起道歉的事,薛虞芮一下子紧张起来,放在案下膝盖上的双手瞬间就捏紧了,脸色愈发苍白,她生怕顾柯即将说出的话会让她又一次沦落到无依无靠的境地。
没想到顾柯紧接着一脸沉痛地检讨道:
“某先前急于求成,没想到薛姑娘在几天内宵衣旰食为某整理账册,竟累出病来,险些铸成大错。
某诚心悔过,幸得佛祖保佑,薛姑娘吉人天相,方才转危为安,今后薛姑娘不许再如此劳累,某已经告诉明春,每日二更天便要服侍姑娘睡下,决不可再秉烛劳作。”
原来顾柯以为是先前自己催得太紧,让薛虞芮废寝忘食地工作太久,又让她到陌生的环境中待了几天,才最终积劳成疾。
于是顾柯深刻地检讨了自己如此压榨薛虞芮的劳动力是否太不应该,万一薛虞芮当真因病去世,他上哪里去找这样听话又能力强的专业下属?
薛虞芮闻言露出了十分奇怪的表情,使劲憋住,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微微咬住下唇,压低了头,生怕自己笑出声。
看得顾柯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试探性地问了句:
“不知薛姑娘可否原谅某?”
薛虞芮终于绷不住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即连忙用袖子掩住嘴,稍稍镇定过后故作端庄地回应道:
“嗯,奴原......原谅顾郎....东主了。”
本朝虽有天后,韦后,上官内相与张良娣等女子权贵煊赫一时,威压诸多男子施展抱负。
但对于大多数女子,尤其是犯官家眷女子而言,在终身大事上能得家人扶助一二便是极其幸运了,更不要说能得到身份尊贵的官人如此郑重的礼遇和歉意。
薛虞芮借着遮掩笑意偷偷看了一眼有些苦恼的顾柯,暗自心想:他当真与旁人不一样,是真心看重我的才华呢。
她既有些窃喜又有些患得患失,胡思乱想起来:万一他日后找到了更好的账房掌薄......
想到这里她便立刻警醒,告诫自己一定要精研明算,不给他解雇自己的机会。
顾柯若是知道在当世人看来已经是老姑娘的薛虞芮竟有如此的脑洞,自我攻略之下已经满心想着要为自己的商行与盐业大计划添砖加瓦,丝毫不在乎自己担心的工作强度问题的话,怕不是会感慨一句“当真是民风淳朴”。
不过虽然不知道薛虞芮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心理斗争才说出这话,但既然她原谅了自己那就是好事,顾柯也就放下心来,和她讨论了一会儿未来的规划后便告辞了。
正当顾柯起身准备离开时,没想到薛虞芮竟叫住了自己,他回头一看,只见她从怀里摸出一个精巧的丝绸小香袋来,提在莹白如玉的葱指末端,散发出茱萸和干菊花的香气。
“妾身感念东主搭救的恩义,前几日自行做了此香囊打算在重九日赠予东主,却是未曾想那日害了病,便记不得事了,今日里收拾妆柜方才想起,希望郎君休要嫌弃。”
薛虞芮鼓起勇气说完这一大段话后便涨红了脸,推手把香囊塞到顾柯手里,也不听顾柯的回应,捂着脸逃回闺房里去了,留下顾柯在原地一时有些愣住。
鬼使神差地,他将香囊贴近鼻子贪婪地嗅了嗅,茱萸风干后的辛香与菊花的清香混杂在一起,而香袋背面还沾着几滴干涸的血液和一段编织得很凌乱的线头
透过这些痕迹,顾柯仿佛见到深夜时分薛虞芮在完成账册整理后,就着烛光在窗前仔细地刺绣,不小心戳中手指时她吃痛地轻呼一声,捂着手指抿了抿后发泄般地鼓着香腮胡乱刺了几下,发觉自己刺歪之后又懊恼地拍拍脸,继续认真地绣了起来......八壹中文網
“薛姑娘......”顾柯沉默了片刻,随即很认真地把香囊用红绳系在了腰间束带玉制小扣上,转身退出了小院。
或许是错觉,在离开小院时,他似乎听见了一阵关门声和女子的轻笑。
......
九月下旬,浙江东道秋粮收割已然进入尾声
山阴县靠近会稽山的李家庄中,几个农妇正不辞劳苦地将新收稻谷摊开摆在村中的空地上晾晒,成熟较早的稻谷则已经晒好装入斛中等待倒入庄主李家的砻谷机中脱壳成糙米混糠,再借用本县最大地主李家老爷的水磨碾米才能得到精米。
李家老爷有个凭向宦官行贿去年才在山阴县补阙县尉的儿子,故而他宣称为弥补损失,每斛稻谷都要多收山阴县的农户八升精米来弥补石磨的“损耗”。
正当一名俏丽的农家女小心而吃力地抱着斛稻谷打算到李家老爷的打谷场里把自家的粮食脱壳时,却被双没长茧子一看就从未辛苦劳作过,不怎么老实的肥白胖手给拦住了。
农家女皱了皱眉头,打算推开手闯过去时,那手的主人操着一口尖利的公鸭嗓音叫了起来:
“谢家女,若你不答应某作妾,便休想进这打谷场。”
农家女闻得这毫无遮掩的放肆贪婪话语,苹果般饱满的脸蛋顿时就涨红了,她咬牙想要骂那人痴心妄想,但又想到他乃是自家的地主李家老爷的五儿子,一身横肉在李家庄向来是霸道惯了,为了不给家人惹下麻烦,便忍了下来,没有发作。
他年纪虽才十七,却已经纳了三名女子作妾。
若只是如此便罢了,毕竟当世富家男子蓄妾也是常态,但此子纳妾之后颇有几分变态的嗜好,往往呼朋唤友招来许多无赖到家中**自家侍妾,而自己则躲在门外听墙。
谢兰自问若是轮到自己,她宁愿投水而死也不愿沦落到那般受辱的境地。
然而在如今的越州,农户大多已经没有自耕的土地,全然是各县地主,官宦的佃农,朝廷向土地加倍征收的两税也会被精明的地主们转嫁到农户们的头上
再加之颇为频繁的徭役,地主只要稍微加重佃户负担,或是遭遇天灾,便会让农家破产沦为流民逃亡,或被迫卖身为奴婢,从此落入贱籍,永世不得翻身。
而谢兰家便是这李家老爷的佃户,她若是正面对抗的话,便会让家人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谢兰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说:
“好教李家公子晓得,奴月前已然许了人家,明年上元日便要完婚,却是难消受公子的美意哩。”
“哎,莫要在意此等小事,某早已与你那夫家谈好了,某许他家可免费借吾家器械打谷三年,不收他半分米粮,他便许了某纳你为妾,连契书都在,可不是某诓骗于你。”
那矮胖得看不出下巴脖子的李五公子用公鸭般的刺耳嗓音说出了谢兰最不愿听见的话。
晴天霹雳般地,她听完后一时没能站稳,颤抖时肩上斛中晃出几颗稻谷,只觉自己已然坠入无间地狱,直想大哭几声。
没想到那青梅竹马的陈家哥哥为了自家能每年省下几石米粮便将自己卖给了这杀千刀的李五,全然不顾自己与他总角时便有的情意和先前订婚的契约了。
原本在两税法改革后,徭役制度理论上就已经废除,农民都可以交钱抵徭役,但实际执行中这一原则几乎从未被落实过,朝廷既利用税收货币化二次剥削农民,又要白白占用农民的劳动力为自己服徭役,使得朝廷治下的农民比起割据藩镇反倒更为困苦,频频爆发起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