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的旬休日,顾柯亲自带着薛虞芮前往本县教坊司赎身。
这时她已换上了一身内敛的窄袖襦裙,始终低着眉头,女子始终暗自担心着顾柯会看轻自己,捏在手心被反复蹂躏的绢布被汗沁湿了都浑然未觉。
然而顾柯心中半点旖旎心思都没有,完全没有注意到薛虞芮此时内心的纠结。
一门心思想着迅速为她赎身后让她直接返聘上岗再就业,将终生雇佣改为合同工,给自己的大计划没日没夜地添砖加瓦。
待得教坊司将印有自己手印和姓名的身契交于顾柯时,薛虞芮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趁顾柯与教坊司的人不注意侧过脸去,微微拍了拍自己因紧张而有些涨红的脸蛋,吐了吐舌头。
只有在他人看不到的时候她才敢露出这般少女情状。
几年来颠沛流离的经历已然让她学会在人前故作淡然,装出坚强的样子来保护自己。
但若非命途多舛她又何至于从无忧无虑的待嫁及笄少女变为这孤苦无依的女伎呢?
然而她没料到的是,顾柯早早转过身来,正准备唤她一同回顾氏商栈旁的小院休息。
便撞见了她活泼可爱的模样,不由得哑然失笑,没想到这昨日还一副生死看淡表情的薛氏女今天就活蹦乱跳起来。
便摇了摇头笑着说:“薛姑娘这般情状却是某未曾见过的。”
薛虞芮一时之间有些手足无措,便红着脸把手别在背后,修长的十指绞作一团,自觉丢脸地低下头跟着顾柯一路往前,不敢看他。
直到顾柯突然停下并转身时她还来不及反应,一头撞在了他宽厚结实的胸前。
“呀!”
薛虞芮轻呼一声,立足未稳眼看就要摔倒在地。
顾柯连忙转身伸手讲她拉住,顾氏商栈里众人还未歇下,正警惕着便听见薛虞芮的喊叫,连忙拿着短矛,横刀,弓箭,火把涌了出来。
只见顾柯为稳住薛虞芮的身躯一只手穿过她腋下抱住后背,一只手揽住纤腰,几乎要贴面相见了,薛虞芮脸红得快要滴出血来。
尽管唐朝民风开放,女子当街向男子示爱或穿男装纵马驰骋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但她幼年时便不爱出阁,只喜欢窝在家中读书,哪怕后来颠沛流离不得已卖身为伎时也还没来得及与士人往来便被苏龠庇护在身边。
此后每日除了读书便是与其对弈,苏龠连日常起居都从来不用她或仆役帮忙,堪称可怕。
故而她如今还根本未尝与男子如此亲密地接触过。
尽管早已暗自下定了决心,但真当顾柯那继承自曾祖棱角分明的俊秀脸庞贴近她时,她还是难以平静。
此时在众人注视下更是脸红得冒烟,一副快要晕过去的样子。
不知是谁吹了声口哨,随即便挨了徐逸一记狠的,听那惨叫声似乎是来自杨箕。
见郎君并未遇险,反倒与那薛姑娘搂在一块,徐逸咳嗽了两声示意顾柯注意自己还在大街上,注意影响,随即便驱赶着顾氏护卫们回去休息。
顾柯这才如梦初醒地松开了薛虞芮,向她道了歉,然而薛虞芮始终低着头,只是用细若蚊蝇的声音说道:
“不打紧。”
随即便像一只受惊的兔子般几步跃入了属于她的小别院中。
顾柯见状摇摇头,他可不好意思承认自己抱住她那么久是因为被薛虞芮腰肢那柔软的触感给惊呆了,不由自主想多把握一会儿。
“离了平康坊不过月余便如此作态,顾禹巡,你当真是如那天魔所言是上下颠倒了,别忘了你先还得先推行新盐政,岂能因私废公。”
再三告诫了自己之后,顾柯也走入了自己的别院。
顾柯所住的两进院外面是徐逸等人休息当值的地方,左侧便是顾氏商栈,墙上有暗门可互相往来。
而右侧则是薛虞芮与其侍女所住的一进小院,同样有门可互通往来,只是如今正紧闭着。
薛虞芮洗漱过后却并未立即入睡,反倒在榻上翻来覆去好一会儿,嘴里反复念叨着:“丢死人了,丢死人了,丢死人了。”
然后将刚刚洗过还未完全晾干的长发用丝巾裹起,像捧起团飞散的柔顺海藻一般,以免睡觉时被压在身下。
然而二更天未至三点时,还未入睡的薛虞芮竟听见院内侧门有开门的声音,她立即坐了起来,有些忐忑不安地将目光投出闺房。
只见顾柯也只穿着深衣走入院里,手里似乎还拿着什么东西,只是天色太暗,她看不真切。
“薛姑娘?”顾柯试探性地敲了敲她的房门,屋内没有回应。
“不会吧?这才二更天怎么就睡了。”
门外传来顾柯疑惑的声音,只穿着半襟胸襦正靠坐在门外墙边的薛虞芮一时之间纠结无比,不知道该不该应声开门放他进来。
如果不放顾柯进门似乎有些过河拆桥的嫌疑,毕竟自己全靠他帮忙才能脱籍贯。
即便是委身给他做妾也是当世道德下通行的做法,甚至可以称得上是美谈了。
然而薛虞芮却不想被他看轻了自己,故两种矛盾的心情在胸中激烈地对峙起来,搅得她心绪不宁。
有些气苦地暗自埋怨起顾柯的急色——先前她就察觉顾柯对她的腰肢颇为留恋,久久不愿放开。
想来他答应为自己赎身时所言的聘为计薄担任私人女账房不过是为纳妾做掩护的说辞罢了。
薛虞芮如此想到
见顾柯不肯放弃地连连敲门,她不禁有些失望地在心中叹息一声:“你连一晚上都不愿意等吗?”
随即起身开门,已然是做好了委身于顾柯的准备。
然而在开门后,喜出望外的顾柯却并没有往闺房里走的意思,反而是把藏在身后的一叠写上各类数字的纸张和一张契约书交于了薛虞芮。
并郑重其事地说:
“险些忘了正事,薛姑娘还请过目此契书,如若没有疑问,便签了吧。
这叠纸上是华亭县亭户的数量和官府最近10年每年上缴收购获得的官盐数目,以及一些未经整理的流水账薄。
劳烦姑娘按照其中一张范例上所写的样式进行分别处置,明日午后交个条陈与某……”
顾柯详细地解释了手中那厚厚一叠的纸张中有何玄机,却半点未提及男女之事,不由得让薛虞芮有些惭愧,又有些庆幸。
她心想:他终究还是尊重我的。
然而顾柯心中却想着:
时间紧迫,九月快到了,明日便要正式推行新法,这堆内务必须早点安排好,薛姑娘既有这般才能,不能不充分利用。
薛虞芮毫不犹豫地接过契书,看都不看便找出笔墨,伏在梳妆台前认真地写下几个娟秀的簪花小楷“薛虞芮”后便交于顾柯。
见他视若珍宝地贴身收好契书时,薛虞芮鸡蛋白似的脸上飞起阵阵红霞,显然是又在胡思乱想了。
然后顾柯便取出象征薛虞芮人身依附于他的卖身契,随意地将之撕碎成屑扔进了火盆中。
然后就告辞离去,自始至终未能踏入薛虞芮闺阁一步。
见他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薛虞芮一时竟有些患得患失起来,但看到手中象征着顾柯无私信任(确信)的账薄,她又不再自怜,满心想用才华证明自己。
“哼,走着瞧。”
不知想到了什么,薛虞芮如释重负地傻笑了一会儿后又斗志满满地说,随即关上了房门,吹熄了蜡烛,别院内当即便沉入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