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录事府邸,钟起邀三人来到宴会厅,掌间轻拍两下,只见仕女图屏风后转出四名手持不同乐器,身着大袖衫诃子裙,胸前笼透明轻纱的歌伎来。
这四名歌伎妆容各异颇为大胆,额前花钿如鱼鳞,如桃花不一而足,发髻样式也十分新奇,有开天年间颇盛行的双鬟望仙髻,也有仿照宫廷贵女梳高峨髻配花冠的,四女皆怀抱各式乐器,向宾主行万福礼后便侍立于屏风两侧,低眉顺眼,只等主家言语号令。
直看的杨箕直瞪大了双眼,喉头滚动鼻息粗重一副急色模样,他长这么大从未见过如此美艳精致的女子,却被钱镠一把子拎过,细细告诫道钟录事府上非是市井恶少年放肆调笑之地,此时他二人便是顾郎君随从,切不可逾越,给郎君惹出祸事。
看来钱塘富庶果非虚言,杭州录事参军便有三进豪宅作为别业家宅,其中随时有四名美艳家伎陪侍,当真是享尽荣华,一副名士风流气派,其家宴也是按时下方兴未艾的合食制置办,使用椅子而非床榻为坐具。八壹中文網
钟起引顾柯坐宾客首座,由其长子钟馥陪侍,却使钱镠,杨箕与钟家仆役同坐于厅外。略略问过顾柯家中行状及辈分后,便笑着作揖恭喜道:
“早听闻禹巡贤侄年方十五便自会稽送解,而今弱冠便得检校苏州华亭县丞,又有司徒曹公赏识,堪称三吴士子魁首,不令顾逋翁公,元微之公专美于前,当真英雄少年!远胜老朽膝下劣子颇多。
光临寒舍,蓬荜生辉,今日家宴疏漏颇多,还望贤侄切勿怪罪,待过些时日,本官便邀及钱塘士子,西湖苏小与贤侄相见,以弥补此次缺憾。”
顾柯连忙起身避开示意自己不敢受此大礼,也低头拱手作揖道:
“下官初临贵地,只觉钱塘风物竟不输长安,民生安乐。可见钟公治理有方,小侄颇有效法之心,还望钟公不吝赐教,小侄鲁钝,从未曾主政一方,此番若能使华亭百姓得享钟公治道一二,便觉无愧于心。”
钟起闻言大笑,略微指点过后便说贤侄且留待钱塘小住几日,本官必倾囊相授,不必急于一时,随即命仆役将灶上热着的点心菜式一一传上,布置于二人所坐小方桌上,又取来一盅温好的黄酒亲自给顾柯斟上一杯,让顾柯大感受宠若惊,心想这钟起还当真迷信相士,他自问若光是为了示好提携同乡后进,做到如此恐怕有些过分了。
待饮过一巡后,钟起才郑重其事地说起:“若贤侄近日想返乡探亲的话,恐怕难以成行。”
“还请钟公明示。”顾柯连忙问道。
钟起捋着须发,不紧不慢地说:
“越州山民受庞勋余党蛊惑,会稽山中颇有山越骚动的传闻,浙西观察使,御史大夫王大年王公正招募乡勇团练,还从润州曹公处借兵数百,准备进剿山越,如若此时前往会稽,恐有不测,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还望贤侄三思后行。”
这庞勋便是咸通年间天下最大的反贼,原是征南诏的徐州兵押粮官,因时任徐泗观察使崔彦曾多次食言,拒绝将原定戍守桂林三年实则戍边整整六年且被积欠钱粮颇多的八百名徐州兵调回原籍,士兵多次抗议请求无果后推举庞勋为首发起兵变,随后沿湘江北上,借南方漕运水网一路直奔徐州而去。
沿途南方各道早已被唐庭苛捐杂税逼迫得忍无可忍的农民纷纷响应,使得庞勋一行由兵变转为农民起义,最终席卷淮泗广大地区,各地私盐贩子盗匪之流随之群聚作乱,庞勋最盛时拥兵超过十万,唐庭调集河东河朔两浙中原等各路军镇兵马耗时一年三月方才平定,还有大量庞勋余党流窜至各道。
而那山越自先秦时便屡屡进攻三吴,东吴,东晋,南朝乃至本朝都从未消停,虽规模早已不如当年,但于丘陵间聚寨而居,威胁仍旧不小,若与庞勋余孽合流,怕是会掀起不小的动乱。
顾柯听闻此事不由得有些愕然,庞勋之乱方平,不想浙东就又有祸起,看来脑中“天魔”所言非虚,天下将乱了,思及此处,顾柯眉头紧皱,踌躇不定了好一会儿后方才抬头说:
“钟公好意,下官心领了,然孝悌之义安敢权衡,且待下官修书往家中及曹公节度衙门处分别说明情状后,再谈其他。”
钟起闻言更为欣赏起顾柯来,暗自思忖起钱塘未许婚嫁的及笄仕女,已有了说媒的心思,但表面上则不动声色地过问起他是否有婚配?
顾柯听出钟录事言下之意,但一想到“婚娶”之事心口却猛然一痛,他心惊之下强忍住剧痛,拱手告罪道:
“多谢钟公照拂,下官早已心有所属,却是不便再提嫁娶之事。”
钟起见他一副“为情所困”的模样,心里也不由得一叹,想必是以为顾柯是因与长安高门仕女有了私情,然则困于门第,官位难以称心无法娶得心上人,故而有此行状,短短一刹那,颇喜传奇志怪之说的钟录事就脑补出了各式寒门士子求娶五姓女而不得,暗自神伤的故事。
又想到半年前上元日浙东观察使王龟于会稽宴请治下各州刺史及属吏时酒后所说长安士子轶事,其中便有关这顾郎君的传说,当即便有了计较。
“贤侄何必烦恼!那五姓七望虽是北地名门,然我三吴亦有顾陆杨朱四姓,贤侄既为顾逋翁公苗裔,待为官一任后于曹公节度衙门中升转,想来不消两年,便可得偿所愿,娶得那五姓女!如若那女子对贤侄并非真情早早嫁人,贤侄更勿须为此神伤,大丈夫何患无妻?”
钟起想到王龟席间曾说过的谏议大夫卢子升之事,据说其人登科时“姿陋而语不正”,以致其虽出身范阳卢氏,长安高门多年来却鲜有人愿与之结亲,京兆子弟深恐其女貌若无盐,大都恳求家中长辈另寻他家。
而那卢氏女据传也颇为高傲,曾放言长安子弟皆无甚可观之处,脾气古怪一向与他人不睦的卢携也任其自选夫婿,故而若此女对顾柯真有情意,当不至于等不及两年便草草嫁人。
更兼这位顾郎君曾祖顾况在两京游学时留下的“红叶传情”之事,于是钟起的脑洞便一发不可收拾起来,几乎要脑补出一部苦情传奇长编,这下他看待顾郎君的眼神甚至带有某种怜悯来,似乎比顾柯还要为他的情伤感到惋惜。
这让饱受心痛折磨的顾柯一时间是哭笑不得,只能一言不发,拱手告退,钟起一副“我完全明白了”的表情,频频点头以示安慰,并安排家伎扶顾柯去西厢房歇息,然而他却没有注意到在一旁侍立了许久的儿子钟馥对顾柯与五姓女的“苦情传奇”一脸不屑,悄然与他安排的家伎挤眉弄眼了好一会儿后,摆出一副看好戏表情来。
......
杨箕时刻注意着堂内的动静,只见顾柯一脸痛苦地由家伎扶着走出后,顿觉天崩地裂,恶少年的浑气冲脑,脸色涨红,与黝黑的面皮相配竟显出些紫色来,显然是怒发冲冠,将要发作了。
幸好钱镠观察仔细,顾柯虽面有不豫,但眼神清明,似乎并无大碍,于是便拉住了正准备走上前去夺过顾柯的杨三郎,骂了他两句后带着他一齐入了钟府西厢房中。
只见那家伎身材高挑约五尺五寸有余,面如鹅卵,眉似双蛾,一对丹凤眼目含秋水,额贴桃花钿,发梳飞仙髻,顾柯坐在榻上,听其口中吴侬软语,红酥小手抚慰之下渐渐舒展开眉头,不再一脸苦色,谢过家伎后便问其名,只听其捂嘴笑道:
“郎君倒也晓得钱塘不止有苏小一名女子堪称佳人?”
随即便作了个万福,依旧用她那软糯的吴地口音答道:
“奴本临安沈姓人氏,只因家贫,未曾及笄便遭生身父母卖与他人为奴,幸得钟录事垂怜,奴得以在钟府觅得一席之地,钟录事还时常教习奴等可怜女子音律诗文,平日里皆以礼相待,如同义女,门风甚严,更是不准钟家郎君与奴等嬉戏。今日一见郎君风姿,便心生钦慕,却深恐郎君目奴为南子文姜一类女子,不敢亲近奴呢。”
顾柯听得此语只暗自发笑,先前席间他便发觉此女与钟起之子钟馥眉来眼去,趁钟起不注意时更是十指相扣,面飞桃霞,我唐官宦家伎岂有清白之身?而此女卖弄风情娴熟不下平康坊歌伎,更难称得上是洁身自好。
此女如此言语,简直是将自己当成了什么不识人欲没见过豪门排场只知苦读的腐儒来看待,想来是恃宠而骄。
怕是那钟氏子对自己的寒门出身和明经及第颇为不屑,以为自己并无文才实干,却不得不遵从父命陪侍左右,怕是只欲见某在此女面前急色出丑,好以此在其父面前落某的面子,此女才敢有此行状。
而先前于钱塘县城所遇钟氏子弟中也未见其人踪影,恐怕他对钱镠一个外姓游侠儿比他更能讨家中子弟欢心也颇有不满之处,直想在顾柯身上找回场子。
想通此中关窍后,顾柯猛地伸出右手捏住了此女颇有些修长纤细的手腕,用因长期习练弓箭射术而长满老茧的食指中指像摩挲箭杆般摩挲着她的指掌,戏谑道:
“沈姑娘有所不知,某在长安平康坊游侠之时,人皆唤作神射郎君,使得一手连珠神射,平康坊北里女子大多领教过的,与棚友倒也一同出入过京兆豪门,却是未曾听闻积年家伎有清白之说,不想钟公修习道术后家风如此严整,已然胜过长安大半官宦人家!既有如此出淤泥而不染的女子,某必当禀明钟公,令其割爱,赠与某之义弟杨三郎为妻妾,料想姑娘应是不会推辞?”
此时杨箕正急切地走入厢房要看看顾柯的情况,那沈姓家伎见了他那黝黑粗糙的脸色后顿时煞白,而待丑汉钱镠走进来时更是吓得几乎落泪,心里已然悔恨莫及,不该被那钟馥的话迷了心窍对这寒门郎君心生轻视,倘若真被嫁与这丑汉恶少年般的人物,怕是早早便要年老色衰,最终沦为弃妇,只有投江而死。
这时顾柯才放过她,整了整衣冠后说:“多谢姑娘看顾,本官好受许多,还请姑娘替本官向钟公告罪,便说某刚接到家书,父兄命我速回会稽搬迁家庙并行冠礼,父兄之命难违,故未能亲自与钟公辞行,待此间事了某再亲自登门赔礼!”
顾柯便示意钱杨二人随他一同离去,只留下暗自庆幸逃过一劫的沈姓家伎在厢房里,好一会儿才长出了一口气,几乎瘫倒在地,随即立刻起身向钟起禀告此事,不敢有半分拖延或隐瞒,万一顾柯再次登门时两相对质之下有所差错,她的命运绝不会比被嫁与那丑汉要好过半分。
不料钟起听闻此事后竟未恼怒,反而叹息一声,摇摇头说:“此子用情之深,颇类其祖顾逋翁公,察觉本官欲为其说媒竟落荒而逃,不给本官半分开口机会,当真是情根深种。”说罢甚至有些垂泪,只看得一旁的沈姓家伎暗地里直翻白眼,腹谤不已。
......
三人骑马来到钱塘县城外钱塘江柳浦渡口边,只见一乌篷船正摇橹靠到岸边,顾柯看清船头戴着斗笠之人样貌时不由惊呼出声:
“徐七哥!怎的竟在此处?”
船头那人却爽朗一笑,摘下斗笠夹在腋下,待船近岸后猛一发力竟一跃跳上三尺高的码头来,双足却丝毫未有颤抖,一双布满老茧的手掌拍了拍顾柯宽厚的肩膀,又捏了捏他的右手食指,左手手掌关节处,摸到老茧的厚度后满意地点头,说道:
“看来是未曾荒废了射艺!某之射术,小郎君离家时便已习得七七八八了,剩下不过是水磨工夫,想必如今郎君之射术已不输老夫当年!”
说罢,身高六尺五寸的他横过一双虎目,盯住钱镠杨箕二人,似乎是想询问二人身份。
顾柯连忙为徐七哥引荐道:
“这位乃是杨三郎,某在盐官县观潮时曾失足落水,亏得三郎舍命相救,今已聘为属吏,只待归家后与某一同上任。
这位乃是钱大,小字婆留,临安人氏,与杨三郎是通家之好,也与某一见如故,颇为投缘,某欲与杨三郎与钱大郎结拜为义兄弟,正准备修书至家中,不想徐七哥已然等在此处了。”
随后又转向钱杨二人介绍说:“徐七哥乃某大人之义兄彼此有生死之谊,既是某之从父也是某之母舅,从小便教授某射术,彼此亲近与某耶耶一般无二,某往日里也事之如父。”
这下钱杨二人也执晚辈礼见过徐七哥,徐七哥坦然受过后指着钱婆留笑道:“某本名徐逸,小字半江。某于泰州时听闻临安钱婆留之名,久闻其人有古豪侠之风,曾于如皋架桥使盐河两岸得以交通,今日一见果不其然!你二人可如顾郎君一般唤某为徐七哥。”
然后徐七哥一脸严肃地对着顾柯说:“会稽山新近有庞贼余孽盘踞,五兄放心不下,特命某前来接应郎君归家,二郎君已在萧山备好车马等候。”
钱大便在此与三人别过,离开前犹自提醒顾柯别忘了十一月中旬结义之事,随后便打马一溜烟地走了。
而顾柯则带着杨箕如释重负地坐进了乌篷船中,舱内早已坐了三名劲装汉子,目露精光,腰间用皂巾系着一柄二尺半长棍状的物什,颇类横刀形制,显然是长年与顾家一同行走江湖间贩运私盐的好汉,一见顾柯便恭敬拱手行礼。
这下杨箕反倒有些不安起来,虽说他在盐官县是有名的恶少年,也略知钱大贩私盐的事,但实则未曾见识过真的亡命徒,此时被这帮正牌私盐贩子包围住,不由自主地有些害怕,只好选了个角落将背囊卸下环抱在胸前,下意识做出一副防御的样子。
那几个汉子见状也不取笑,只闭目养神起来,船内很快便陷入了安静。